【自建小輯】建造有時——2020年南涌土窯製作課程札記

【自建小輯】之三

編按:2020年七月,南涌辦了一個為期八天的「自然建築」土窯建造課程。此為編者作為參加者在課後(2020年8月)寫的的九篇札記,也是以文字為「技能交換」以換取半價優惠的回饋。


芷寧 | 南涌竹頭下耕作的學習者、文字工作者。


一、【泥土的觸感】

混合不同比例的泥、碎石、沙、禾草和水,做成土團,按自己的重量,找自己的節奏,赤足揉下去。粗糙,堅硬,柔軟,刺痛。偶爾把放土團的布對接以翻轉土團,再踩,直至泥沙黏合,質地均一如麵粉團,乾草有泥土的顏色。

往水裡加泥,直至泥漿的稀度是一隻乾淨的手放進去,泥漿會剛好完全蓋過皮膚的顏色,把竹子鋸斷,放進泥漿裡,清涼,氣泡升上來,一節泥色的竹,一節泥色的臂。

把柔軟的土團小球捏碎,度一個手掌的寬度,鋪上被陽光曬得灼熱的窯身,再用硬物把土團壓實。留意鋪時,斜度得跟隨窯身圓頂的弧度,好讓結構穩固。次日,換一個角度感受土窯,把臉孔靠近已堅固的粗糙土層,手摸窯身,蟻在旁邊行走。

泥沙石的質地、溫度、黏度、顏色,留在皮膚的記憶裡,偶爾讓人記掛。

那是七月初,在南涌的八天學習記憶,多有鮮明的感官細節。想起,偶爾會想起某天下午在屯門藍地的百好繪本士多,讀到台灣大塊文化「Image3」書系出版的西班牙繪本《山中》。一個速遞員駕著貨車送件,行經山林,下車休息,迷路,遂享受遊歷。在山林中,他把手探進樹洞時,手就突然魔幻式的變大數倍;把腳浸進清涼湖水,腳就放大至半個湖的大小;在林中細聽鷹的叫聲,耳朶就放大至撒出去的漁網。隨著感官愈發敏銳,後來速遞員自己也變成了山靈的模樣。

所謂魔幻,大概就是一般人不常感受到的另一層真實。只是那些觸覺被磨蝕得太遲鈍了。

二、【Knowing】

在南涌,好像總在重新認識一些被教育制度歸類為理科、或直接被排除於制度和自己視野以外的知識。

像製作窯身時,阿樂用自己的自然建築經驗解釋土窯的設計和結構,筆記寫滿幾塊小白板。

「為什麼做土團(cob)要加禾草?那是因為禾草可以把粒狀的泥土連在一塊,讓土團的結構更穩固,沒那麼容易垮散。」「這十多塊正方形的花崗岩,是今次用作土窯基座上的石板,也即是放柴和麵包的地方。那為什麼不選一塊大的呢?除了運輸麻煩,大塊的話,當在石板之間的空氣遇熱澎漲,石板便容易裂了。」阿樂說。

或像學起火。土窯總得有火才能烘培。除咗BBQ透爐外,生活白痴的城市人表示沒起過火。這是學用一根火柴起火後寫下的101筆記:

「火三角:溫度、燃料、空氣。起火,一開始選易燃的乾草和木屑來燒。燒面積較大或粗的木頭不行,木頭導熱較慢,溫度跌時火種便熄。乾草著火後,可用幼枝引火,別急著以火苗點燃其他面積較大的東西,避免遮蓋了火焰,會缺氧。也可往乾草吹氣,加促空氣流動。」

也像學造麵包。製作好的「焗爐」,原本就是為了吃到好東西。推動「社區支持烘焙」的Del示範完養酵母的方法後,向我們展示了一袋她幾年前在美國Oregon找到的、1874年製作的乾酵母,乳白色的一小片,捧上手,沒想像過的歷史重量。

「所有天然穀物都含有植酸(phytate),植酸會防礙身體吸收礦物質。所以喺街食麵包,我哋吸收到的營養未必好多。吃(酸種整的)『真麵包』,發酵過程可以中和植酸,有助分解(造成消化困難的)果聚糖,個包自然會有營養啲,而且食完個胃係會有舒服的感覺。」Del的笑容總是和煦。

發酵的原理、起火的條件、泥土的結構,在這裡,除了深刻體認到自己的無知——即是如果流落荒島,自己肯定是最早死的那種——也好像逐漸發覺,這一塊的世界,原來挺有趣。那是世界的運作原理,是學校不會教的empirical knowledge,是另一種knowing的方式。

同時亦再次感受得到,現代知識的分類和中小學教育制度教授的知識方式,實在是,在各領域之間築建了好高的籬芭,切斷了太多人事物原本的連繫,真係一個完全唔知做緊乜的教育制度。

三、【工具】

自然建築這領域的人,是怎看待工具和機械的呢?那天,大伙兒聽著藍調搖滾音樂,或赤足踩著土團,或坐在地上以雙手把土團搓成圓球的時候,我問阿樂。

十多個人一起花幾日去搓成小球,體驗確實有趣,但如果把土團直接鋪上窯身呢,先搓成圓球是為了什麼?若是,其實會否有更好的工具,協助去完成同一件事?好的意思比如是說,省時一些?

好啦,問完先至發現,由平日深感「效率」作為最高指標令城市人失去咗好多嘢的自己,講出呢一句嘢,是有點搞笑的。

阿樂邊踩泥邊說,搓成圓球既可方便運輸,而且泥球捏圓後不會碎開,也是代表泥土的黏度適中啊。某同學恍然,所以我哋係做緊QC。某問,那要全部QC晒嗎?再說到工具,某說,用手掂下泥土都幾好呀。某再說,咁唔想異化呀嘛,用機器就無得體驗了。咁又係。再問,在工業社會帶來的異化疏離,和唔用工具之間,係咪仲有好大的空間的?而其實什麼是異化?某說,聽完老師的答案,其實我已收貨了啊,不過你們再咁問,又幾有意思。

大概是個沒有答案的討論。不過這處境造就了這機會,重訪一些根本的問題,也是有趣。何謂「好」的工具?又何謂最好的施工方式?好是怎樣度量的?當工具不另耗損媒碳電力等能源,或謂環境友善,亦能帶來其他便利,如省時、省力,那算不算異化?而當工具是由社群成員所發明的,人對工具有ownership,那又算不算異化?

後來知道了,自然建築作為運動浪潮,是北美六十、七十年代一班人對現代工業社會和能源危機的質疑和回應,遂確是理念先行,頗重的理想主義色彩,跟整個Back to the land movement和後來的生態村運動互有交疊。其理念包括重視就地取材、土地友善;也捨大型和高科技機械,多以人力施作;且重視歷史與傳統智慧的承接、在地的創意;還有重視集體建設,講求人對建築的參與和歸屬,過程中對何謂好居所的思考。也所以效率的確不是最高原則,也不為在追求產量,而是有另一套(我尚未完全認識的)的永續原則。

而樸門世界裡面還有個概念,叫「適切科技」,源起於對發展中國家或鄉村地區處境的考慮。亦即,鼓勵使用製作規模小、操作簡便的低門檻工具,考量是就地取材的、decentralize的、勞力密集的,而非依賴外來的高度密集資本投入的,遂可為當地人帶來實際的好處(而不必然是利益),改善生活條件,好使人實役物,而非物役人。這是為了免得較窮困的地方,要依賴發展國家的高科技技術而失去自主性。

Contextualize返場運動,好像理解多了少少。可以去問下一輪的問題。

 四、【熱質層寶寶】

窯身則分為熱質層、耐候層和保溫層,各層由不同比例的泥、碎石、沙、禾草和水所揉成的土團(cob)製成,期間則需要大伙兒協力把土團踩至均勻,再搓成圓球。忘了從某個時間點開始,大家開始將這些圓球匿稱為「熱質層寶寶」。記下其中幾幕:

一、忘了第二還是第三天,坐在地上捏泥球的時候我提起,如果呢度有矮凳仔就好了,可惜搵過搵唔到。之後那天,敏兒專誠自家中帶來十幾張小膠凳。感動。

二、由頭兩天享受那份新鮮感,大家跳住舞咁踏泥,為泥波波改名,到用鍾鍾之語,開始搓土團搓到懷疑人生的時候,我們自嘲,自己是一班被老闆欺壓的工廠打工仔,一時恃言要抗爭,以泥球為武器,一時感概城市生活正是完美地創造了大量「唔知自己做緊啲咩」的虛無剎那,說說笑笑,也是快哉。

三、來到第三還是四天,因為人多,一批人繼續把餘下的土團搓成小球,另一批人則先去土窯旁邊,把土團捏碎鋪上窯的外層。過咗一輪,阿樂問捏泥球的同學仔,好啦,可以換人啦,有邊個想過去土窯個邊?無人回應。在地上坐著的一班人,雙手持續運轉,但人好像進入了冥想狀態。某後來解話,難得可以這樣放空,個人無咩諗嘢,好舒服啊。

四、某日,再次分組搓圓球的時候,Steven無意中發明了個搓球的方式,在一個如小山的土團上,按了一個凹入去的弧形,把一抹土團從高撻在其上轉兩轉,手勢如在控球,幾秒就製成了圓球。望著這創意工具,速度快了,又好玩,旁邊的人大加讚嘆,Steven沒作聲,繼續默默做,神色是隱隱的沾沾。什麼是好工具?在那一刻我好像回答得到。那個畫面,好靚。

五、【榮耀的顏色】

那是南涌土窯修復課的第五個晚上。

那夜看到某宗新聞,心情本來糟糕,但深夜和珍珠當值,在塘畔以柴養火,五小時原來轉瞬便過。午夜溫涼,而窯邊灼身,站在窯前,上方是明亮半月,下方是火,珍珠說,日月都在眼前了。細看火的形狀,看到了星,看到了淡黃小巧的舌,看到了綑金邊的日蝕,看到了火環圍繞的木橋,看到了一陣光自木中透亮,看到了帶藍的光在起舞,看到了一些字的源頭、天地之莊嚴、榮耀的顏色。火逾四百度,噼嚦啪喇,夾雜著同伴和自己的笑聲和讚嘆聲,還有牛蛙在旁助興,斷掉的木頭轉紅再轉黑而終至灰白碎屑,灰燼是滅也是生,是會記住的形狀、顏色、聲音和溫度。

只是窯內升溫的速度比預想中快,前半段好玩,後半段卻驚險。凌晨一時多,土窯熱質層外的竹片竟給燒著了,險些就點燃了窯上接連廚房和協會平台的帆布。和珍珠趕緊求救,唯期間所有人都沒接電話。火勢愈來愈猛,臨急之下以旁邊端柴入窯的鐵枝撐起帆布,免其著火,結果鐵枝卻因高溫而粘住了膠布。狼狽。焦急。打從心底的Shit。是土窯的頂部燒至穿洞了嗎?哪個位出錯了?會把協會給燒掉嗎?往窯頂倒水土窯是否會毀掉?要到十五分鐘單車車程外的地方拍醒導師樂嗎?該把燒著的竹片拿出來嗎?知識不足以判斷,不敢動彈,就只拿著手機瘋狂撥號。

還幸珍珠慌而不亂,阻止了我亂來,我們再喚醒了多一位在不遠邊睡著的同學Ken幫忙,惜火勢稍退後又復增強。再擾攘一輪,樂終於接了電話。用沙,他說。怎麼沒想到。後來樂也踏單車親身來了,再教我們以米糠,混合泥土製成撲火球,蓋在燃燒的竹上減弱火勢,心終定下。樂後來說,明明他的電話已壞掉兩天,且在壞掉前校了靜音,但那時候,電話突然復活了,還喚醒了他。

至凌晨三時半,危機解除,腎上腺素終稍回落,跟朋友一起踏單車回宿,中途停下,四野清涼,抬頭有月,有星,和珍珠相擁一下,是會記住的一夜。

六、【恐懼的模樣】

那天看新聞,突然強烈感受著國安法下的恐懼,人錯愕,且頗有情緒,突然想把恐懼一把火的燒掉。就決定找來竹片,寫上恐懼二字,放入燒至高溫的窯中,看著它一把火的燒掉。

看著恐懼升溫,燒成火柱,再盛放成花,流動成水,揮舞成絲綢,竟烈得那麼柔,那麼燦爛。火仍是火,跟上年街頭的火一樣,卻又不同。那是我繼前一夜凌晨和朋友當值,在明月下幫忙放柴入窯之後的第二次發現,原來我挺喜歡看火。

然後有那麼一刻,在那黑洞中還真看見了恐懼的模樣,像一頭獸,有點凌厲,又有點可愛,對著你張牙舞爪。很好,恐懼漫延的時代,跟它打個照面,fuck it,and let it burn。

後來,恐懼給燒成了灰燼,我把灰燼以小瓶盛載,拿了回家。

七、【棄置】

幾天下來,仍然不太習慣,在南涌想丟「垃圾」的時候,就隨手丟往草叢間,那棄置的動作。

捏土窯泥球時看到你不要的沙石粒、蚓坵屍,就外往丟。吃完粒龍眼,就把核和皮丟到外面。其實好爽,唯爽之中又略帶些羞怯。每次你都會跟別人先確認一次,這是可以丟到外頭的嗎?

大概是經年的城市教育,讓你的身體習慣了理解這動作為「亂拋垃圾」,是污嘈的,是任性的。體面文明的處理該是把廢置物一併丟給邊緣者,讓他們彎著腰,把殘餘推擠到市區邊緣,在你看不見的暗處堆疊起來。但在這裡,環境所創造的條件,彷彿真的在緩慢地改變人的某些慣性,且在重新為一些你聽過很多次的概念,填充經驗和內容。由直線到循環,垃圾到資源,由廢置到歸還,狠狠拋出去個一嘢,好爽。

而你想你會記得,阿樂那次說,他把舊土窯的自然物料「歸還」到土地的時候,覺得好爽,說時那個滿足的表情。他說,有些人會用玻璃樽來建窯,用以隔熱,但這樣的話,到有天得拆除土窯時,就沒法那麼爽的把材料歸還大地了。

 八、【2.3%】

每天中午,就是一整桌的本地有機蔬菜盛宴。

盛夏來修建土窯,還要起火,以為會熱得沒甚胃口。怎料靜怡和小樹用心協調了多個農場單位,讓大家每天都吃到僅佔全港市佔率2.3%的本地蔬菜,還要請來不同煮食嘉賓出手,連同兩人也日日在廚房忙足全天。而午餐以外還有豐富下午茶、消暑清熱飲品,二十幾個人每日都吃到非常飽足。

想起了Kilo帶來的,由她爺爺執筆寫在一張手造紙上的〈食存五觀〉書法,上面其中一句寫著:「這份食物是大地、天空、眾多生命、大量的辛苦與豐沛的愛心帶來的禮物。」

Kilo本來是參加者,可是由偶爾走進土廚房做小幫手,後來索性直接融入廚房團隊,煮得神光煥發。小樹在最後一天的分享如非明志,也是表白,她說,自己真係好鍾意煮食嘢,生在廚房,死在廚房。靜怡後來說,因為擔起了煮食的角色,很早已接受了自己無法親身參與土窯的修復過程。但她說,在土廚房捏飯團的時候,她感覺好像在跟大家一起搓土團小球;在切蔗的時候,好像在跟大家一起劈柴。

望見這班投身土地運動和食農教育的朋友,有時會想起了萬能青年旅店的蒼涼嗓音,是誰來自山川湖海,卻囿於晝夜、廚房與愛。而我?依然是萬青的嗓音:四體不勤,五殼不分。

九、【毀壞與創造】

那是很美麗的八天。總覺得浪漫得不太真實。

八天的土窯課,由課前的備土、劈柴,到一層一層的修建窯身,到養天然酵母自製麵包,再到用自己參與修復的窯,來烘一個自己有份製的酸種麵包,還有每天悉心安排的本地飯菜盛宴,學整素芝士、水克菲爾,學八段錦、拉筋、靈性環節,如此豐盛安排,調動了多個單位協力參與,謝謝籌劃的諸位,心懷感激。

而這八天的課程,讓一班人有機會共同學習,煮食,洗碗,分享,由頭兩天晚飯後,大家都坐在塘邊的竹蓆上,在月下突然彈起結他,一起唱〈十八〉、〈傾城〉、〈給十年後的我〉;在各個官方與非官方分享環節,大家談到自己想放下之物、自己的ego;到最後一晚,成班人青春到以為自己真係十八廿二,凌晨上山紮營看星看看日出,然後第二日再分享超時到晚上九時。也還真是,很美麗的關係和信任。

同時穿插在這八天其中的,亦包括了大家於「初選日」返回屬選區,投咗可能是一生最後一次投的票;亦有人出過去橫州,參與橫洲被強行收地前,最後一屆的「大樹菠蘿藝術節」;還有看著國安法公布落實細節,銅鑼灣維景酒店將被改建成國安公署基地,本地雜誌剎停,等等等等。

是持續且加速的毀壞,是微小而努力的創造。無法混和,共同消化。

一個樂觀的故事版本是,在一個價值、秩序、未來皆全面坍塌的世界當中,和一一班人一起,用雙手建造點什麼,有形的,無形的,是多實在而rewarding的achievement。八天或者無法轉化些什麼,但或者也足以儲下些什麼。

而另一個可能更真實的版本是,如伽熺在分享的尾聲補了一句,唔知這個咁好的group dynamic,去到邊個位會改變呢。又或如陳華所分享,對他來說,建造過程的「低點」,是想到這個大家興致勃勃修復的土窯,有一天都終將倒塌,就像昔日土窯1.0在颱風下被倒塌的貨櫃壓毀一樣,就傷感起來。唯他後來放下了這「永恆安穩」的幻想,接受了毀壞有時、死亡有時,也就安然,繼續搭建。

即使更大的毀壞即將來到,總得繼續搭建。繼續抗擊,繼續守住,繼續創造。嗯,或者也就只能這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