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建小輯之一】
編/ 吳芷寧
自然建築導師/ 樂
自然建築實踐者。透過在人、物、地方之間穿梭,反思、探索及創作。在碰撞中分享當中的發現和喜樂。自2019年起,樂住在靠近南涌的村,除了建築,有時還會跳舞和做麵包呢。
自然建築是什麼呢?這概念常讓人覺得含糊不清。如果說,用自然物料建造出來的就叫自然建築,那用木板做的大門,麻石鋪的地板,黏土燒成的瓷磚,算嗎?但那些用泥頭或石頭或木頭建成的屋,原始而古舊,如何算得上美?那一棟鋼筋石屎大樓,掛上玻璃幕牆或貼上西式磚瓦的都不也是很美嗎?為什麼要費時耗力地建一棟原可快速建好的建築?說到底,何謂好的建築?
在自己摸索自然建築的路上,我有幸在香港,台灣和中國大陸遇過五位建築師和師傅。他們的建築都用上自然物料,不過對自然又各自有一套獨特的理解和實踐。介紹他們五人,除了整理自己的學習歷程,或者亦可呈現自然建築這領域的光譜和特色。
一、林雅茵:重視有名有性的材料
2018年,台灣舉辦了第一屆自然建築研討會。發起人是林雅茵,現年五十來歲的一位建築師,在台灣執業三十多年,是在台灣推動自然建築的表表者。2004年,就在她工作生涯的半途,她到美國學習自然建築,回台灣後便開始以此為建築專業,甚至逐步帶起了整個界別。
2019年,我有幸被邀參與台灣第二屆自然建築研討會,遇上雅茵姐。一連三天的研討會其中一站是參訪雅茵姐在台東的阿牛村。連同我在內,與會的二十多個參與者都十分期待此行,因為此座兩層高,以土、竹、木組成的構築物是台灣的合法建築,可說是台灣認受自然建築的開端。
阿牛村的主構築物是一家七百多呎橫向伸展的房子,附有一個小閣樓。我從遠處走近時,最先留意到的是波浪型的屋頂,跟房子背後的山和前方的大西洋十分融合。沿着房子的外牆走,乳白色的牆由土團構成再以石灰做飾面。手扶在上面,感覺十分紮實,同時整體的牆都是弧線因而顯得溫柔。每走一步,眼前的景物都在變化,有時帶著我望向台東的大山,有時是遠處的大海,有時是旁邊檳榔樹。結構由竹構成,竹交疊的位置以竹製的竹篾紮成。
雅茵姐再解說建築物背後,一些大家看不到的東西:這個地基是人手挖的,然後參與者將挖出來的石頭按大小分類,再變成我們現在這個建築物的石頭地基。她繼續分享柱和樑分別是什麼品種的竹子,長了幾多年,在台灣哪一處採下來,如何處理過,然後誰跟誰一齊紮。房子的泥土有同樣仔細的故事。
在雅茵姐的自然建築之中,充滿著深思熟慮的細節,實踐著現代建築表表者密斯•凡德羅的名言「魔鬼在細節中(Devils in the details)」 。細心的設計和精細的做工是好建築的基礎。我在之後發現雅英姐是虔誠的佛教徒,那似乎讓我明白多了一些,她對事物的堅持和執著——對自然萬物眾生的一份尊敬。重點不只是眼所能見的完成品,更是眼不能見的、最為人所忽略的每個細節,包括盡用天然可分解的材料,確保土地不受破壞,尊重人的參與,確保人不被剝削。
在習慣大規模倒模生產的工業化世界,有名有性的材料,會讓人覺得事物的價值和美。置身於雅茵姐的建築,我有落地歸根的感覺。
二、穆鈞:把傳統技術專業化、規範化
泥土建築有時予人兒戲、古舊的感覺:材料原始,建造方法亦土炮,在追求科技進步的社會之中,好像已都不合時宜。換句話說,要讓這些傳統建築技術被現代建築界別所接納、認受其價值,其實得靠不同人的努力,當中包括將之翻譯成現代專業語言。北京建築科技大學的教授穆鈞,對我來說,正可謂這路向的先行者。
中國內地做泥土建築的不只穆鈞一人,還有獲得Pritzker prize 的王樹等。但穆鈞啟發我最深。穆鈞在香港中文大學建築系取得博士學位,自那時起就專注研究泥土作為建築材料,在學校教書以外,亦致力在國内推動夯土建築的認受性。他強調要加強使用自然物料的科學根據,這種傳統建築才得以更新並承傳。比如他會以數據化的方法驗證「冬暖夏涼」的日常感覺,又在頻臨地震的地區改良泥土建築的技術。
穆教授負責建造的泥土建築之一,是位於甘肅馬岔村的居民中心。我在2019年有幸去到當地參與由他主持的泥土建築研習營,便親身看見過這建築群。
建築群依山坡而建,其中最大的一座建築物樓高四五層,這幅十幾米高的承重牆就只有泥混合其他碎石骨料。那建築方式稱爲「夯土」,即將材料倒入模板,然後以錘壓實。結構的強度,全靠物質之間的壓力以及泥土的黏性。夯土的外層一般都不會做額外的批盪或粉飾,以展現「倒泥夯實」這施工過程中,一層一層的痕跡。若過收集回來的泥土有不同的顏色,最後的牆身就更會展現出多種的色調。穆鈞教授就曾經在中國的土地上採集過綠色和紫色的泥土樣本。
泥土在穆教授的手上,好像搖身一變,由邊緣的建築趨向主流。中國內地新建的泥土建築,在十多年前,只限於偏鄉和小型的。到現在,走向合法化,符合現代建築系統和規範。對有些人來說,走向規範化,或會讓事情異化,失去簡樸生活的初心,但一體兩面,這努力方向,亦有助教自然建築普及化,讓更多人看見混凝土以外的建築可能。
在2019年,穆教授的團隊在河南洛陽建成「二里頭(夏都)遺址博物館」,佔地3萬平方呎,是目前世界上最大的土建築。如此大規模的公衆建築,相信團隊必定花了極大功夫提升泥土建築的穩定性,有望打破公衆對其安全性憂慮。
三、馮偉強:因地制宜的建築精神
有些時候,自然建築的確沒現代鋼筋石屎建築般容易被標準化、規範化,這除了是因為未有人做這一步功夫,背後亦是因為別有考量。在香港從事古蹟建築復修的馮偉強師傅,便令我對古建另眼相看,亦使我對自然建築的建造原則有多一份理解,那並非土炮,而是因地制宜。
就以我跟他合作研究的土泥牆壁為例。研究初期,我試圖在國內外的文獻之中,找出一種特定的配方和做法。結果發現,基礎材料都是泥和砂,不過各處的泥的黏性差距可以很大,泥砂比例沒有劃一。至於泥砂以外的添加物,則有極多選項,如東南亞會加糯米漿,西方會加小麥粉漿,內地內陸的區域普遍只用石灰,台灣被海包圍,石灰以外則會再加蠔殼灰;舊時有些地區會加動物的血,現在西方一些地方則會加已經加工的酪蛋白。不同地方會按當地較豐富的材料以作添加,沒有該材料的,則以其他代替。
因地制宜的建築方法,構成了各地獨有的建築特色,有時更為建築物增添了獨特功能。就如歐洲一些地方有一種獨特的火山灰,跟泥砂混合來用,有大理石的效果,之後就成為有名的「威尼斯石膏(Ventian plaster)」。而摩洛哥彩泥(Tadelakt)是在泥牆未乾透前,用肥皂不斷打磨,泥牆會有一些化學反應,可使泥牆變為完全防水具光澤的表面,該國的浴缸浴室就以此法來建造。
馮師傅說古建在香港是個冷門行業,入行的人少。原因之一是古建多變隨機,需要工匠長期投入。除了技術層面的操練外,最難的是對物料和地方要有認識,才能復修得到重視因地制宜的建築。這番話既讓人感概,但這其實同樣意味著,相比現代合成或高度加工的材料,自然材料變數大,數據少,需要設計師和師傅超越當一個應用者的思維,而成為一個熟悉材料和地方的創造者。自然建築,可以是這樣的一種難得的創造。
四、任衛中:回應氣候變遷的民間行動
強調自然建築的專業性,是從事這領域的其中一種進路,同時在光譜的另一端,自然建築還有其他可親的面向。對有些自然建築實踐者來說,建築不一定是專業人士的專利,而可以是一種民間行動,並且與居於其中的人的生活形態相扣連。中國的任衛中老師和台灣的廖春瑛老師,便分別在人生的四十和三十蓋起自己及他人的房子。
任衛中老師生於六十年代的中國浙江,四十歲以前在縣政府機關當一名職工,卻一直關注環保工作。直至二千年初,他離職回到自己的老鄉,在沒有建築或工程背景下,靠自己的摸索起了五幢土房子。2017年,他建立「泥土學校」,傳授生態環保房屋的建造經驗。2018年我去了一趟浙江參與五天的學習,除了想有親自動手實踐的機會外,還有一個疑問:一位建築素人為何會打算在四十來歲時候起自己的屋,之後還要努力宣揚?
任老師會做土建築,跟他對環境關注有莫大的關係。他簡介說,在他年輕的時代,他見證着自己老鄉統里村的河水污染,魚蝦遭殃,不得不上山背水下來喝。二千年初他再次回到老鄉,決心處理環境劣化,他就嘗試遊說村民,寫信請教專家,走入學校宣傳環保。任老師推動統里村成為縣政府的「生態村」試點,「改造道路、綠化環境、美化住房、清潔河道」。其努力有果效,後來統里村被上海市列為環境教育實驗基地。
至於任老師建的五幢土房子,後來成為他做活動課程的場地,亦是他自己的家。其中一家是老屋改造,一家是用挖地基的泥土蓋成,五棟房子都有種平易近人的感覺。當氣候變遷已是不爭的事實,政府政策,大機構的行動故然重要,但任老師認為,民間行動更不可或缺,而土建築正可以是民間行動之一。他正是要在「農村找到一個低成本、低資源消耗、有較高居住質量的住宅建造模式」。
住在自己建的屋裡,任老師在房子之間的空地種菜和養雞,將食物殘餘回收和分類,瓜菜皮做堆肥,剩飯剩菜養雞。生態友善,不僅僅是任老師的工作大綱,還是他踏實的生活實踐。而自然建築,正是這生活理念的載體之一。
五、廖春瑛(Emma):體現社群協力力量的媒介
若說任衛中老師建的是自己的房子,台灣的廖春瑛老師(Emma)則是引調一班人一起建房子,以技能交換代替金錢交易。Emma 是帶我走進自然建築的第一人。她的足跡和項目遍佈台灣,香港,印度和柬埔寨的學校和村落。過去十年之間,她蓋過超過五十個土窯、十幾個土厨房,和好幾家土房子。我受她所啟發的,不僅是她的建築,而是她所不斷打破的定型。
Emma所做的建設,不論小如土窯,或大如房子,都傾向以活動而非外判工程的形式進行。第一次遇上Emma就是在這樣的場合。我自己掏錢去到台灣苗栗,為一位農人蓋一家兩百多呎的土房子。當時是土房子建造的第三年,農人期望用十四天工作天,完成土牆結構和木頭屋頂。該次十幾個參與者當中,大多都沒有建築和工程背景,年紀層甚寬,退休長者、大學生和家庭主婦都有。這種組合,在現代建築以致工作模式中,幾乎匪夷所思。
又有另一次,我去台灣一家小學,為他們新校舍的洗手間做一堵泥牆。校舍在一片樹林之中,入去的步道都是泥和碎石。這次建設的參與者年齡更小更多,共四十人動起手來。工作首天,一群初中學生已齊集。周末期間,一些小學生連同父母都一起來了。當時中學生負責鏟泥,年紀比較少的爭著要推獨輪車,三四個人推著裝滿泥頭的車來回施工地和材料庫。到踩泥地時大家就更為雀躍,大人小孩赤著脚在泥砂草堆中跑跳,使材料混合成爲土團。累的時候,父母就唱起兒歌為小孩打氣。混好的土團就一層一層的堆放,用力壓實,成爲牆身。轉眼間,土團又用完,大人小孩又再投入備料踩土的生產行列。走入Emma的工地,會覺得自己不像身在地盤。那片土地上沒有拉起「閑人免進」的警戒綫,沒有危險的警示。
這種多元群體得以聚合,有賴Emma的堅持——能不用機器的話就盡可能不用。對Emma來說,機器取代了人的工作,抹煞了人互動的機會。沒有機器,會把事情放緩,卻把人帶回來。工作效率都成爲次要,更爲重要的,是建築的過程驅使人走在一起,讓人彼此看見,互相協力。
Emma常說她投入自然建築的初心,純粹是想建自己的房子。不過直到現在她還未有就此動工。她問,房子就是家,那家的元素究竟是什麼?是建築物,是朋友,是家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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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位自然建築師傅,進路各有差別,但他們都是將照顧「土地與人」,放在建築考量的首位。他們所呈現的圖像如此:材料取之於自然並具當地特色,搭建過程順應人和自然,人與地方建立紮實的關係。
與現代建築相比較,自然建築速度相對緩慢,穩定性較難預測,有些人會視之為建築技術倒退。我倒傾向相信建築與社會發展並非單一,人在地球上生活的方式可以是多元的,而人的需要和視野亦可超越個體。自然建築作爲運動,我想,關鍵是邀請所有人帶著批判思考,人類在地球該如何存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