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涌手札〉2022年5月號

〈南涌手札〉
記一班人,趁還可以的時候,足踏土地,學習另一種生活,尋找另一種秩序;
儲故事、技能、反思和想像。


2022年5月號〈編者的話〉

踏進初夏,第五波疫情終回落,因疫情催生的本地菜熱潮稍退,五月中連場大雨令瓜菜當災,世界翻了一轉又還在繼續,在此送上第三期手札。

今期手札有「自然建築」小輯,共三篇文章。另類的建築實踐,在香港毌寧仍很邊緣。惟環視全球,近十年間,世界各地的建築界其實已開始重視建築物與土地、環境的關係。比如2022年,國際有名的「普立茲克建築獎」得主便是一名會用泥土為建材的非裔建築師Diébédo Francis Kéré。他在家鄉建設的多項建築作品,都結合了當地的工藝與技術,部份甚至用當地泥土,且邀請整個社區參與。

且借這契機討論「自然建築」。今期請了阿樂,回溯五位影響過自己的老師/ 師傅,據此引介中港台的自然建築實踐光譜;也介紹更闊的「綠色建築」領域,當中五種讓建築物達致環境友善的方法;也附上2020年南涌土窯製作的八天課程後,一位參加者(呃即是我)初嘗以泥砂石造物後寫下的長篇札記。

今期亦有小玉撰文,分享她在南涌當兼職農夫三年的感悟。農田,小小方陣之間,技術密度、體力與意志要求事事俱高,那是農人自知的苦樂。有意從農的青年在港,帶著未必跟老農一樣的落田動機,面對產業息微、技術斷層的局面,如何走一條屬於自己的路?每代人都有自身的限制與條件,讀小玉的摸索,或者會瞥見你追尋志向的身影。

另外還有有食農活動「小茶飯」導師靜怡介紹紫蘇的製法。食譜之尷尬,難在當不是某農場的出產,味道、質感、意義其實都已不同。惟在此姑且取食譜的形式,記住這些本地食材,以及仍在做本地農產加工及食農教育的人的心思。

祝大家,飲多啲文,買多啲(本地)菜。Enjoy。

吳芷寧


今期內容:

【自然建築小輯】
樂 | 自然建築作為運動——五位中港台建築師傅呈現的光譜
樂、芷寧 | 一棟建築物可以點樣環境友善法?——五種綠色建築概述
芷寧 | 建造有時——2020年南涌土窯製作課程扎記

【學農手記】
小玉 | 繼續做農?繼續種?

【自煮練習】
靜怡 | 紫蘇的料理體驗

【自煮練習】紫蘇料理體驗


靜怡 | 6年前開始走進村落重整生活,遊走於新界東北到新界至北的南涌,曾在土丘生活。喜歡種植、料理,感受食物、土地和身體的連結。與村裡村外的人互動,從勞動與休息間了解生活所需。希望透過味道,散播平安喜悅的種子,探索貼近土地、社區的生活方式。


最初認識紫蘇,是六年前在馬寶寶社區農場兩位年輕農夫的田上, 茂密如雜草般生長著。後來開始在土丘生活,便學會用它來沖茶、醃漬、做菜…. 最常用的是,每當作病、淋雨或著涼時,便會加幾片薑焗水飲,睡醒出一身汗就會好。久而久之,便成了照顧身邊的人必備食療,也成為家中必種的盆栽之一。

紫蘇性味辛溫,有發表、散寒、理氣、止咳的功效,加生薑沖泡對感冒風寒初起,痰濕引起的咳喘有幫助。

紫蘇在春季三四月播種或移植,每年夏秋之間盛產,有青葉、紫紅葉兩種,兩者功效相約。青葉紫蘇味道較強烈,多用來直接食用、做菜、煮湯。紫紅葉紫蘇香味較溫和,多用來曬乾備用或做醃製食物。

紫蘇是肉食者秋天食大閘蟹的必備食材,靠它可減輕大閘蟹的寒涼屬性,其獨特的勒香也可去除海鮮的腥味;素食者則多見於日式料理上。平日飲食加入紫蘇,可幫助行氣和胃,孕婦以紫蘇葉配陳皮煮水飲,也可緩解作悶嘔吐等不適。


紫蘇的料理體驗

飲料:

  • 紫蘇薑茶:開始學習照顧自己、家人身體的食療
  • 紫蘇炒米茶:送給身邊初為人母的朋友的禮物,安胎、補氣健脾胃之選
  • 紫蘇烏梅茶:過度流汗會傷津液,體弱的話易有風邪入侵:盛暑、陰雨天的救命藥
  • 紫蘇原汁/紫蘇梳打特飲:從友好小店黑窗里的飲料菜單中而來的學習,消暑一流!

醃漬加工:

  • 紫蘇梅:用時間來積存的味道:南涌竹頭下 紫蘇 X 鹿頸廖太 梅子 的初嘗試,跨越半年的加工工序
  • 漬紫蘇:小兜老師分享的一道常備菜,可滿足地送一碗白飯
  • 紫蘇醋:浸漬的味道,配上南涌的酸桔仔或青檸汁,成為冷麵的好拍檔!
  • 紫蘇調味粉:小兜老師的烘焙調味料:生酮包上的點綴

小菜:

  • 紫蘇菜脯、紫蘇煮黑豆/黃豆:媽媽的驚喜常備菜,帶出獨特的味道層次
  • 紫蘇飯團:紫菜的替代,以紫蘇包裹食物是古人在便當中用作防腐、防潮的方式
  • 紫蘇葉醬烤飯團
  • 紫蘇葉蛋卷

食譜一:紫蘇汁

新鮮紫蘇葉 200克
蜂蜜/冰糖 175克(可因應個人喜好變成其他糖類)
檸檬汁2-3個的檸檬

  1. 紫蘇葉洗淨,用2杯水(500毫升)煮2分鐘,撈起葉渣。
  2. 在水中加入檸檬汁、蜂蜜拌勻,入樽可保存一年。清熱開胃,促進食慾,相信很快飲完~

食譜二:漬紫蘇(引自小兜老師)

紫蘇 4兩 / 1束(淨葉約150克)

醬汁配料:

  • 大量蒜粒加薑絲落鑊炒香,加入少量醬油與味醂
  • 檸檬皮 1 個刨絲,檸檬汁 1 個
  • 糖 2 匙
  • 醬油 1 湯匙、鹽 少許
  • 辣椒粉 少量

做法:

  1. 紫蘇葉洗淨瀝乾,待用。
  2. 醬汁配料全部撈勻,抺在葉上,一層疊一層放置,
  3. 等紫蘇吸入醬汁,放室溫一晚,
  4. 然後放雪柜,可以放3-4星期,視乎你的醬油與油的量,越多防腐的效力越大,但味道就有機會太濃,蓋過紫蘇獨特的味道哩~

食譜參考自小兜《慢慢呼吸》的專頁:https://www.facebook.com/slowslowbreath/posts/906404626495692


食譜三:紫蘇葉飯團(配紫蘇梅、糖醋子薑)

  • 紫蘇葉:紫菜的替代,以紫蘇包裹食物是古人在便當中用作防腐、防潮的方式
  • 紫蘇梅:用時間來積存的味道:南涌竹頭下 紫蘇 X 鹿頸廖太 梅子 的初嘗試,跨越半年的加工工序
  • 長春社塱原生態米(絲苗糙米)

材料與作法(4個份)

溫水+鹽 1碗
白飯(現煮)2碗份
紫蘇梅 2-3粒
鮮紫蘇葉 4片
糖醋子薑

  1. 手沾一點鹽水,取1/4份量的白飯捏成圓狀、造成飯糰。
  2. 將鮮紫蘇葉墊在飯糰底下
  3. 飯糰上放一小片糖醋子薑
  4. 若白飯本身沒有調味,可沾淡醬油食。

【學農手記】繼續做農?繼續種?


小玉 | 南涌竹頭下耕作的學習者,非暴力溝通、Internal Family System Therapy內在家庭系統實踐者


(寫於2022年1月,後記增補於2022年7月)

剖開月曆上2022年的7月那橫切面擠壓着:繼續做農、不繼續、繼續種但不做農、小休後再整裝待發?這等可能性。

做髗底骨治療的朋友說我務農時側重右身使力,背肌崩緊,拉扯着腎和腸胃,勞損外,也解釋了近月的腸胃不適。最近兩次他每每細心給我建議可以怎樣調整發力,同時也道,若我是你就會辭去農務,讓身體恢復。我反問,我這樣敏於身體筋骨的狀況,幸有你照顧,那以前或一般勞動的人怎辦?

他道,積勞成疾,慢性病,早死。

我向友人訴說這對話,他這樣回答:「我地呢代人對於什麼是 『捱』始終是陌生的。」

去年10月8,剛好是我排班落田的星期五。早上密雨中醒來,從即時新聞得知颱風獅子山來訪,難掩快樂。那天,黑雨,在小樹家半休息半在電腦上工作,傍晚雨勢稍弱回竹頭下觀察了作物受災情況和農田的水文。平常的鹿頸路上多了烈風的勁和滿地的枝葉垃圾。

從芷寧轉述得知,當日馬屎埔村的農夫區生區太沒停工,說是趁落雨天替新農場鋪磚設路。區家紮根馬屎埔村,區生是村中出身的農二代,一直量產有機蔬菜,經歷過香港上世紀的農業盛況。

11月某日,早上與Brian交流綁麻繩的方法意外解決了當晚小樹家突發的停水。

第二批蕃茄捱過了定植後的成長期,長了第一個分叉和開花,主幹漸壯臥在壢上,叫人類心急得趕快搭架讓他們可專心結果。搭人字棚,先在壢的兩邊插竹,左右一對便成了人字。一排人字靠兩條橫竹一上一下夾牢,再以麻繩固定,竹棚便成型。

麻繩綁得好,繩與竹的空隙越少,越貼服,竹棚結構不鬆散,這樣受風才不易吹倒,蕃茄方可安穩倚傍。

留意到Brian綁橫竹的方法是將麻繩繞竹三圈,索緊,打兩個結,最後出力收結。有時收結時會大力得扯斷麻繩,啊!又要重新綁。

我是用不上這俐落的方法的,因為我的力氣與Brian不同。若麻繩繞了第一圈我不先收緊它與竹的距離,去到第三圈才出力,要收得緊壓根是妄念。我亦使不出他收結的那道力。對比下發現我對治的方式是第一圈先綁一個結,利用麻繩本身的磨擦力拉緊橫竹,然後繃着繩繞兩個圈,最後上兩個結,收結。當然即管用上這適合我力氣的方法,過程中不小心鬆手或第一個結沒拉緊就要從頭來過,不然之後那處的竹枝會鬆弛,壞了整體結構。

當日入黑後離開竹頭下,經過小樹家,她正為準備翌日飯餐但遇上停水而苦惱。據鄰居的說法,有工程師傅日頭來過旁邊的大屋,可能做完檢查忘記了重開水掣。鄰居語音聲控我們到大屋後方,在夜裏交錯難辨的水管上找到了數個水掣,再從中認出食水的總掣。扭開了,但屋裏仍然沒有接上水。與鄰居來回對話確認我們是不是扭開了正確的水掣,又走遠看看是不是去了錯的位置⋯⋯就在此時,想起日頭的發現,Brian收結的那道力於我是多麼不尋常,好像是作為女生從來沒有什麼情景要用盡肌力——不夠力是正常的,總可以請人幫忙的。加上多是男性在操作水管和水掣,可能其設計不是以女性的視角出發,又或只是生銹了,總之,我回到最初的那個食水總掣,用上了Brian的那道力——水通了。

手藝之所以會失傳,是因為只要雙手停下,技藝就不存在了,其生命必須依靠技人以肉身不間斷地實踐和創造其形驅。例如,農夫不種田的話,用菜芯刀收割菜芯的經驗就失去了載體,寫再多的手記他也再不是活的東西。農夫是一種需要透過特定方式勞動身體以適切回應作物需要並以之作為生計來創造的身份。

一開始來到農田是帶着嘗試的心態,想學習如何建立叫世界活得下去且快樂的食物生產系統。哪天活在公義有愛的社會,也要有相匹配的食物生產和生活方式吧。

帶着這想像也走了三年,在竹頭下大概明白了耕作所需要的基建和成本、能力經驗以及決心,因為除了生計、手藝和身份本身須不間斷投入的特性(即「捱」),大環境及產業式微亦困難重重。南涌置身香港農業的脈絡,因此農的定位亦深受影響,是生產抑或教育為本,或甚社區營造,這也仍在成形。

以上為近來對繼續做農的思考,反思我是否真的願意繼續持續投入,是否「捱」得,不能的話,要如何發掘屬於我的、參與食物生產的方式。

後記:

當晚和小樹成功重啟水掣後,她快手快腳鑽入了大屋後方沿山邊的窄路,繼續前行檢查水管以防有不為人知的滲漏。夜黑濕冷幽深,貼着青苔的牆走,我從後跟上,叫嚷,若不是你我一定不會走進這麼令人不安的狹巷啊。小樹道,沒有你我也沒有這勇氣啊。

【自建小輯】建造有時——2020年南涌土窯製作課程札記

【自建小輯】之三

編按:2020年七月,南涌辦了一個為期八天的「自然建築」土窯建造課程。此為編者作為參加者在課後(2020年8月)寫的的九篇札記,也是以文字為「技能交換」以換取半價優惠的回饋。


芷寧 | 南涌竹頭下耕作的學習者、文字工作者。


一、【泥土的觸感】

混合不同比例的泥、碎石、沙、禾草和水,做成土團,按自己的重量,找自己的節奏,赤足揉下去。粗糙,堅硬,柔軟,刺痛。偶爾把放土團的布對接以翻轉土團,再踩,直至泥沙黏合,質地均一如麵粉團,乾草有泥土的顏色。

往水裡加泥,直至泥漿的稀度是一隻乾淨的手放進去,泥漿會剛好完全蓋過皮膚的顏色,把竹子鋸斷,放進泥漿裡,清涼,氣泡升上來,一節泥色的竹,一節泥色的臂。

把柔軟的土團小球捏碎,度一個手掌的寬度,鋪上被陽光曬得灼熱的窯身,再用硬物把土團壓實。留意鋪時,斜度得跟隨窯身圓頂的弧度,好讓結構穩固。次日,換一個角度感受土窯,把臉孔靠近已堅固的粗糙土層,手摸窯身,蟻在旁邊行走。

泥沙石的質地、溫度、黏度、顏色,留在皮膚的記憶裡,偶爾讓人記掛。

那是七月初,在南涌的八天學習記憶,多有鮮明的感官細節。想起,偶爾會想起某天下午在屯門藍地的百好繪本士多,讀到台灣大塊文化「Image3」書系出版的西班牙繪本《山中》。一個速遞員駕著貨車送件,行經山林,下車休息,迷路,遂享受遊歷。在山林中,他把手探進樹洞時,手就突然魔幻式的變大數倍;把腳浸進清涼湖水,腳就放大至半個湖的大小;在林中細聽鷹的叫聲,耳朶就放大至撒出去的漁網。隨著感官愈發敏銳,後來速遞員自己也變成了山靈的模樣。

所謂魔幻,大概就是一般人不常感受到的另一層真實。只是那些觸覺被磨蝕得太遲鈍了。

二、【Knowing】

在南涌,好像總在重新認識一些被教育制度歸類為理科、或直接被排除於制度和自己視野以外的知識。

像製作窯身時,阿樂用自己的自然建築經驗解釋土窯的設計和結構,筆記寫滿幾塊小白板。

「為什麼做土團(cob)要加禾草?那是因為禾草可以把粒狀的泥土連在一塊,讓土團的結構更穩固,沒那麼容易垮散。」「這十多塊正方形的花崗岩,是今次用作土窯基座上的石板,也即是放柴和麵包的地方。那為什麼不選一塊大的呢?除了運輸麻煩,大塊的話,當在石板之間的空氣遇熱澎漲,石板便容易裂了。」阿樂說。

或像學起火。土窯總得有火才能烘培。除咗BBQ透爐外,生活白痴的城市人表示沒起過火。這是學用一根火柴起火後寫下的101筆記:

「火三角:溫度、燃料、空氣。起火,一開始選易燃的乾草和木屑來燒。燒面積較大或粗的木頭不行,木頭導熱較慢,溫度跌時火種便熄。乾草著火後,可用幼枝引火,別急著以火苗點燃其他面積較大的東西,避免遮蓋了火焰,會缺氧。也可往乾草吹氣,加促空氣流動。」

也像學造麵包。製作好的「焗爐」,原本就是為了吃到好東西。推動「社區支持烘焙」的Del示範完養酵母的方法後,向我們展示了一袋她幾年前在美國Oregon找到的、1874年製作的乾酵母,乳白色的一小片,捧上手,沒想像過的歷史重量。

「所有天然穀物都含有植酸(phytate),植酸會防礙身體吸收礦物質。所以喺街食麵包,我哋吸收到的營養未必好多。吃(酸種整的)『真麵包』,發酵過程可以中和植酸,有助分解(造成消化困難的)果聚糖,個包自然會有營養啲,而且食完個胃係會有舒服的感覺。」Del的笑容總是和煦。

發酵的原理、起火的條件、泥土的結構,在這裡,除了深刻體認到自己的無知——即是如果流落荒島,自己肯定是最早死的那種——也好像逐漸發覺,這一塊的世界,原來挺有趣。那是世界的運作原理,是學校不會教的empirical knowledge,是另一種knowing的方式。

同時亦再次感受得到,現代知識的分類和中小學教育制度教授的知識方式,實在是,在各領域之間築建了好高的籬芭,切斷了太多人事物原本的連繫,真係一個完全唔知做緊乜的教育制度。

三、【工具】

自然建築這領域的人,是怎看待工具和機械的呢?那天,大伙兒聽著藍調搖滾音樂,或赤足踩著土團,或坐在地上以雙手把土團搓成圓球的時候,我問阿樂。

十多個人一起花幾日去搓成小球,體驗確實有趣,但如果把土團直接鋪上窯身呢,先搓成圓球是為了什麼?若是,其實會否有更好的工具,協助去完成同一件事?好的意思比如是說,省時一些?

好啦,問完先至發現,由平日深感「效率」作為最高指標令城市人失去咗好多嘢的自己,講出呢一句嘢,是有點搞笑的。

阿樂邊踩泥邊說,搓成圓球既可方便運輸,而且泥球捏圓後不會碎開,也是代表泥土的黏度適中啊。某同學恍然,所以我哋係做緊QC。某問,那要全部QC晒嗎?再說到工具,某說,用手掂下泥土都幾好呀。某再說,咁唔想異化呀嘛,用機器就無得體驗了。咁又係。再問,在工業社會帶來的異化疏離,和唔用工具之間,係咪仲有好大的空間的?而其實什麼是異化?某說,聽完老師的答案,其實我已收貨了啊,不過你們再咁問,又幾有意思。

大概是個沒有答案的討論。不過這處境造就了這機會,重訪一些根本的問題,也是有趣。何謂「好」的工具?又何謂最好的施工方式?好是怎樣度量的?當工具不另耗損媒碳電力等能源,或謂環境友善,亦能帶來其他便利,如省時、省力,那算不算異化?而當工具是由社群成員所發明的,人對工具有ownership,那又算不算異化?

後來知道了,自然建築作為運動浪潮,是北美六十、七十年代一班人對現代工業社會和能源危機的質疑和回應,遂確是理念先行,頗重的理想主義色彩,跟整個Back to the land movement和後來的生態村運動互有交疊。其理念包括重視就地取材、土地友善;也捨大型和高科技機械,多以人力施作;且重視歷史與傳統智慧的承接、在地的創意;還有重視集體建設,講求人對建築的參與和歸屬,過程中對何謂好居所的思考。也所以效率的確不是最高原則,也不為在追求產量,而是有另一套(我尚未完全認識的)的永續原則。

而樸門世界裡面還有個概念,叫「適切科技」,源起於對發展中國家或鄉村地區處境的考慮。亦即,鼓勵使用製作規模小、操作簡便的低門檻工具,考量是就地取材的、decentralize的、勞力密集的,而非依賴外來的高度密集資本投入的,遂可為當地人帶來實際的好處(而不必然是利益),改善生活條件,好使人實役物,而非物役人。這是為了免得較窮困的地方,要依賴發展國家的高科技技術而失去自主性。

Contextualize返場運動,好像理解多了少少。可以去問下一輪的問題。

 四、【熱質層寶寶】

窯身則分為熱質層、耐候層和保溫層,各層由不同比例的泥、碎石、沙、禾草和水所揉成的土團(cob)製成,期間則需要大伙兒協力把土團踩至均勻,再搓成圓球。忘了從某個時間點開始,大家開始將這些圓球匿稱為「熱質層寶寶」。記下其中幾幕:

一、忘了第二還是第三天,坐在地上捏泥球的時候我提起,如果呢度有矮凳仔就好了,可惜搵過搵唔到。之後那天,敏兒專誠自家中帶來十幾張小膠凳。感動。

二、由頭兩天享受那份新鮮感,大家跳住舞咁踏泥,為泥波波改名,到用鍾鍾之語,開始搓土團搓到懷疑人生的時候,我們自嘲,自己是一班被老闆欺壓的工廠打工仔,一時恃言要抗爭,以泥球為武器,一時感概城市生活正是完美地創造了大量「唔知自己做緊啲咩」的虛無剎那,說說笑笑,也是快哉。

三、來到第三還是四天,因為人多,一批人繼續把餘下的土團搓成小球,另一批人則先去土窯旁邊,把土團捏碎鋪上窯的外層。過咗一輪,阿樂問捏泥球的同學仔,好啦,可以換人啦,有邊個想過去土窯個邊?無人回應。在地上坐著的一班人,雙手持續運轉,但人好像進入了冥想狀態。某後來解話,難得可以這樣放空,個人無咩諗嘢,好舒服啊。

四、某日,再次分組搓圓球的時候,Steven無意中發明了個搓球的方式,在一個如小山的土團上,按了一個凹入去的弧形,把一抹土團從高撻在其上轉兩轉,手勢如在控球,幾秒就製成了圓球。望著這創意工具,速度快了,又好玩,旁邊的人大加讚嘆,Steven沒作聲,繼續默默做,神色是隱隱的沾沾。什麼是好工具?在那一刻我好像回答得到。那個畫面,好靚。

五、【榮耀的顏色】

那是南涌土窯修復課的第五個晚上。

那夜看到某宗新聞,心情本來糟糕,但深夜和珍珠當值,在塘畔以柴養火,五小時原來轉瞬便過。午夜溫涼,而窯邊灼身,站在窯前,上方是明亮半月,下方是火,珍珠說,日月都在眼前了。細看火的形狀,看到了星,看到了淡黃小巧的舌,看到了綑金邊的日蝕,看到了火環圍繞的木橋,看到了一陣光自木中透亮,看到了帶藍的光在起舞,看到了一些字的源頭、天地之莊嚴、榮耀的顏色。火逾四百度,噼嚦啪喇,夾雜著同伴和自己的笑聲和讚嘆聲,還有牛蛙在旁助興,斷掉的木頭轉紅再轉黑而終至灰白碎屑,灰燼是滅也是生,是會記住的形狀、顏色、聲音和溫度。

只是窯內升溫的速度比預想中快,前半段好玩,後半段卻驚險。凌晨一時多,土窯熱質層外的竹片竟給燒著了,險些就點燃了窯上接連廚房和協會平台的帆布。和珍珠趕緊求救,唯期間所有人都沒接電話。火勢愈來愈猛,臨急之下以旁邊端柴入窯的鐵枝撐起帆布,免其著火,結果鐵枝卻因高溫而粘住了膠布。狼狽。焦急。打從心底的Shit。是土窯的頂部燒至穿洞了嗎?哪個位出錯了?會把協會給燒掉嗎?往窯頂倒水土窯是否會毀掉?要到十五分鐘單車車程外的地方拍醒導師樂嗎?該把燒著的竹片拿出來嗎?知識不足以判斷,不敢動彈,就只拿著手機瘋狂撥號。

還幸珍珠慌而不亂,阻止了我亂來,我們再喚醒了多一位在不遠邊睡著的同學Ken幫忙,惜火勢稍退後又復增強。再擾攘一輪,樂終於接了電話。用沙,他說。怎麼沒想到。後來樂也踏單車親身來了,再教我們以米糠,混合泥土製成撲火球,蓋在燃燒的竹上減弱火勢,心終定下。樂後來說,明明他的電話已壞掉兩天,且在壞掉前校了靜音,但那時候,電話突然復活了,還喚醒了他。

至凌晨三時半,危機解除,腎上腺素終稍回落,跟朋友一起踏單車回宿,中途停下,四野清涼,抬頭有月,有星,和珍珠相擁一下,是會記住的一夜。

六、【恐懼的模樣】

那天看新聞,突然強烈感受著國安法下的恐懼,人錯愕,且頗有情緒,突然想把恐懼一把火的燒掉。就決定找來竹片,寫上恐懼二字,放入燒至高溫的窯中,看著它一把火的燒掉。

看著恐懼升溫,燒成火柱,再盛放成花,流動成水,揮舞成絲綢,竟烈得那麼柔,那麼燦爛。火仍是火,跟上年街頭的火一樣,卻又不同。那是我繼前一夜凌晨和朋友當值,在明月下幫忙放柴入窯之後的第二次發現,原來我挺喜歡看火。

然後有那麼一刻,在那黑洞中還真看見了恐懼的模樣,像一頭獸,有點凌厲,又有點可愛,對著你張牙舞爪。很好,恐懼漫延的時代,跟它打個照面,fuck it,and let it burn。

後來,恐懼給燒成了灰燼,我把灰燼以小瓶盛載,拿了回家。

七、【棄置】

幾天下來,仍然不太習慣,在南涌想丟「垃圾」的時候,就隨手丟往草叢間,那棄置的動作。

捏土窯泥球時看到你不要的沙石粒、蚓坵屍,就外往丟。吃完粒龍眼,就把核和皮丟到外面。其實好爽,唯爽之中又略帶些羞怯。每次你都會跟別人先確認一次,這是可以丟到外頭的嗎?

大概是經年的城市教育,讓你的身體習慣了理解這動作為「亂拋垃圾」,是污嘈的,是任性的。體面文明的處理該是把廢置物一併丟給邊緣者,讓他們彎著腰,把殘餘推擠到市區邊緣,在你看不見的暗處堆疊起來。但在這裡,環境所創造的條件,彷彿真的在緩慢地改變人的某些慣性,且在重新為一些你聽過很多次的概念,填充經驗和內容。由直線到循環,垃圾到資源,由廢置到歸還,狠狠拋出去個一嘢,好爽。

而你想你會記得,阿樂那次說,他把舊土窯的自然物料「歸還」到土地的時候,覺得好爽,說時那個滿足的表情。他說,有些人會用玻璃樽來建窯,用以隔熱,但這樣的話,到有天得拆除土窯時,就沒法那麼爽的把材料歸還大地了。

 八、【2.3%】

每天中午,就是一整桌的本地有機蔬菜盛宴。

盛夏來修建土窯,還要起火,以為會熱得沒甚胃口。怎料靜怡和小樹用心協調了多個農場單位,讓大家每天都吃到僅佔全港市佔率2.3%的本地蔬菜,還要請來不同煮食嘉賓出手,連同兩人也日日在廚房忙足全天。而午餐以外還有豐富下午茶、消暑清熱飲品,二十幾個人每日都吃到非常飽足。

想起了Kilo帶來的,由她爺爺執筆寫在一張手造紙上的〈食存五觀〉書法,上面其中一句寫著:「這份食物是大地、天空、眾多生命、大量的辛苦與豐沛的愛心帶來的禮物。」

Kilo本來是參加者,可是由偶爾走進土廚房做小幫手,後來索性直接融入廚房團隊,煮得神光煥發。小樹在最後一天的分享如非明志,也是表白,她說,自己真係好鍾意煮食嘢,生在廚房,死在廚房。靜怡後來說,因為擔起了煮食的角色,很早已接受了自己無法親身參與土窯的修復過程。但她說,在土廚房捏飯團的時候,她感覺好像在跟大家一起搓土團小球;在切蔗的時候,好像在跟大家一起劈柴。

望見這班投身土地運動和食農教育的朋友,有時會想起了萬能青年旅店的蒼涼嗓音,是誰來自山川湖海,卻囿於晝夜、廚房與愛。而我?依然是萬青的嗓音:四體不勤,五殼不分。

九、【毀壞與創造】

那是很美麗的八天。總覺得浪漫得不太真實。

八天的土窯課,由課前的備土、劈柴,到一層一層的修建窯身,到養天然酵母自製麵包,再到用自己參與修復的窯,來烘一個自己有份製的酸種麵包,還有每天悉心安排的本地飯菜盛宴,學整素芝士、水克菲爾,學八段錦、拉筋、靈性環節,如此豐盛安排,調動了多個單位協力參與,謝謝籌劃的諸位,心懷感激。

而這八天的課程,讓一班人有機會共同學習,煮食,洗碗,分享,由頭兩天晚飯後,大家都坐在塘邊的竹蓆上,在月下突然彈起結他,一起唱〈十八〉、〈傾城〉、〈給十年後的我〉;在各個官方與非官方分享環節,大家談到自己想放下之物、自己的ego;到最後一晚,成班人青春到以為自己真係十八廿二,凌晨上山紮營看星看看日出,然後第二日再分享超時到晚上九時。也還真是,很美麗的關係和信任。

同時穿插在這八天其中的,亦包括了大家於「初選日」返回屬選區,投咗可能是一生最後一次投的票;亦有人出過去橫州,參與橫洲被強行收地前,最後一屆的「大樹菠蘿藝術節」;還有看著國安法公布落實細節,銅鑼灣維景酒店將被改建成國安公署基地,本地雜誌剎停,等等等等。

是持續且加速的毀壞,是微小而努力的創造。無法混和,共同消化。

一個樂觀的故事版本是,在一個價值、秩序、未來皆全面坍塌的世界當中,和一一班人一起,用雙手建造點什麼,有形的,無形的,是多實在而rewarding的achievement。八天或者無法轉化些什麼,但或者也足以儲下些什麼。

而另一個可能更真實的版本是,如伽熺在分享的尾聲補了一句,唔知這個咁好的group dynamic,去到邊個位會改變呢。又或如陳華所分享,對他來說,建造過程的「低點」,是想到這個大家興致勃勃修復的土窯,有一天都終將倒塌,就像昔日土窯1.0在颱風下被倒塌的貨櫃壓毀一樣,就傷感起來。唯他後來放下了這「永恆安穩」的幻想,接受了毀壞有時、死亡有時,也就安然,繼續搭建。

即使更大的毀壞即將來到,總得繼續搭建。繼續抗擊,繼續守住,繼續創造。嗯,或者也就只能這樣了。

【自建小輯】一棟建築物可以點樣環境友善法?  ——五種綠色建築概述

【自建小輯】之二

口述/ 樂
整理/ 吳芷寧

自然建築,若歸進專業建築界別的討論,可算是「綠色建築」或「環境友善的建築」這大範疇的其中一種進路。那廣義而言,綠色建築還包括什麼了呢?

所謂綠色建築有多種說法,政府、學府、業界也有各自的定義,在此不贅。 此文則嘗試介紹不同達致環境友善的方法,以綜覽綠色建築這領域的面貌。也好幫助我們看見南涌在嘗試實踐的「自然建築」,屬於怎樣的更闊大的領域。

 先由建築物建造過程的尾端開始談起。

一、後期安裝的「主動式系統」

在建築物建成之後,後期再在大廈裡安裝節能、節水等電力及機械設備,提高能源效益,算是相對較低門檻的綠色建築。另亦可安裝太陽能、風能等再生能源的設置。香港政府在2019年推出「上網電價」計劃,支持村屋、住宅、工商大廈、學校等場地申請太陽能板裝置,算是這類別。喜歡用回收的舊零件製作太陽能電器的陳榮禮(Eddie)(亦是香港電器及電子設備回收協會副主席副會長),近年幫忙在南涌安裝了兩組太陽能系統來發電,也屬此類。

二、前期介入的「被動式設計」

較進取、門檻亦較高的做法,是在建築物的設計階段已做規劃。如預先設計大樓或房子座向、設置對流窗、選用隔熱的建築材料、以玻璃幕牆來採日光,來達致冬暖夏涼、通風、恆溫、採光等效果。這進路既講求節能,亦重視設計出舒適的居住環境,如在炎夏避免焗促悶熱,讓人更通風涼快,變相減低用冷氣的能源需求。

相關的國際認證如有德國的「被動式房屋」(Passive house/ Passivhaus)認證。惟若要換取認證,建築商需另外花功夫計算出設計的具體功效,如成功調低了室內空間五度,成本較大,在香港較少見。九龍灣的「零碳天地」算是這類,惟其功能僅是技術展示,供人參觀。

三、再退後一步關注建築物的「生命週期」(life cycle)

更環境友善的建築,除了關注所其耗能源、設計,更會評估其使用物料的「生命週期」,關注建築物的建造過程。

一般而言,現代社會的產品,包括一棟建築物,大多經歷「資源汲取(take)-製造(make)-丟棄(waste)」的直線式經濟。換言之,最後總會製造出垃圾。如一棟大廈拆卸後,便遺下大量鋼筋石屎,得用上幾百年時間來分解。惟其實大自然本無垃圾,枯葉和果實掉落,很快便回歸土地變成養份,不浪費,那是一個循環復始的環形系統。

二十世紀初,美國建築師William McDonough及德國化學家Michael Braungart提出了「搖籃到搖籃( Cradle to cradle/C2C )」的哲學,便是想在產品設計時,學習大自然這套循環系統。是以他們倡導,盡量使用可分解的原料,或者使用可以再升級回收的原料,日後製成新的產品。另有較低門檻的「Cradle to gate」原則,關注點是由原材料開採到材料離開工廠,而不涉及拆卸之後。

將C2C理念放進建築界,則可以是以泥、沙、石、木、竹為建築材料。用這些自然建材,除了廢置後可快速分解,其他好處還包括它們較容易在本地發掘到,不必長途運輸,只是發掘過程需要動用機器;部份亦不似金屬、鋼鐵、玻璃,甚至不用再經燒製。換言之,其「隱含能源」亦通常較低,可減少碳足跡。別以為這些自然建材是落伍玩意、「好唔穩陣」,泥土如今在瑞士和德國便已被納入成合法建築材科,意即不用額外加英泥或石屎,已可合法建成結構穩定的建築。而在台灣,以木來建設鄉郊平房早已不足為奇,惟近年更開始在市區以木建成多層樓宇,可見人們愈發肯定木材的可靠程度。

把C2C的想像推闊一點,便是「循環經濟」(Circle Economy)的概念了。即除了盡用當地「物料」,物料最後亦可返回當地的循環系統,更可思考「人」的循環,讓勞工不必外判到遠方或第三世界國家,賺回來的錢亦可回饋當地,整個本地經濟圈自給自足。此可謂一種對全球化有深切反思的想像。

四、近十年新興的「Wellness Architecture」

相關的評估進路,還有近十年內在英美初成風尚、其機制仍待發展的Wellness Architecture。其認證機制「WELL Building Standard」評估的,是人在建築物中的身心靈健康(wellness)和幸福感,也關注建築物的建造過程和物料本身有多環境友善。其衡量標準包括空氣、水、光、營養(nourishment)、健康(fitness)、舒適(comfort)、心靈(mind)。這機制以科學研究為依據,亦可謂跟整個關注身心靈健康、重視整全的文化風潮相合。這類建築物傾向採用自然物料為部份建材,惟有時亦不一定。

惟認證制度的限制是,它未必能處理結構性的問題。香港某地產商在英皇道的商業項目,亦有獲得美國Green Business Certification Inc.頒發的WELL建築金級認證。

五、最符合永續原則的「生態建築」、「自然建築」

至於最符合永續原則的建築,不只關顧建築物自身有多節能、減排,更會關顧到這些建築物和環境的關係,乃至與人的關係。這類建築,既有整棟建築都採用自然物料,亦有較低門檻的,混合石屎、金屬來建造,但整體而言都有意識要照顧本身的地貌和生境,而不是將原有生境剷平,建屋後再外加自然物為綠色裝飾。這兩者分別很大。

此中例子,而是規模大、投入資源多的,如有台灣的「半畝塘」低密度屋苑。設計者持「在都市造山,在里山造村」理念,屋苑佈局中多見樹及水池,甚至會找來生態學者做生態復育。

惟建築方再花心思,若建築是供給市場的商品,也有機會呈現為以綠色品味為招徠的低密度豪宅。此為「生態建築」未必能處理之範圍。至於「自然建築」,上承美國六七十年代的自然建築運動(natural building movement)精神,則較多強調簡樸生活,建築物多選用自然物料,就地取材、結合傳統技術,而建造者及居住者,都較有意識在生活上關顧環境。這類建築的技術及金錢成本較低,部份強調社群參與、去專業化,較容易出現在鄉村,常見於世界各地的生態村,部份帶教育與運動色彩。阿樂在南涌的實踐,算是這進路。

***

「多元的地球,需要多元的解決方案」。記得討論綠色建築一書《The Materials Book》裡曾寫到這句。由務實的微小改革,到帶理想主義色彩的想像,各有所長,或者不必輕易偏廢,或者會較易看到「希望」之苗頭所在。

惟理念再進步的硬件與技術,始終需要人們思維意識的配合、生活模式的配合。同樣理念良好的認證制度,一如有機菜認證制度常被農夫咎病的原因一樣,總是魔鬼在繁瑣細節,初心容易被扭曲。在香港地,現時誰被剝奪於宜居的、可滋養身心靈健康的居所之外?綠色認證制度在市場的巨力下又會否容易變質,淪為華麗美奐的裝飾與公關工程;或者變相鼓勵持續研發和消費新的環保產品,用以圖利,卻不關注舊的電器如何,愈發遠離可持續生活的本意?這些都是無比重要之事,但那就是另一課題囉。

【自建小輯】自然建築作為運動——五位中港台建築師傅呈現的光譜

【自建小輯之一】
編/ 吳芷寧


自然建築導師/ 樂
自然建築實踐者。透過在人、物、地方之間穿梭,反思、探索及創作。在碰撞中分享當中的發現和喜樂。自2019年起,樂住在靠近南涌的村,除了建築,有時還會跳舞和做麵包呢。


自然建築是什麼呢?這概念常讓人覺得含糊不清。如果說,用自然物料建造出來的就叫自然建築,那用木板做的大門,麻石鋪的地板,黏土燒成的瓷磚,算嗎?但那些用泥頭或石頭或木頭建成的屋,原始而古舊,如何算得上美?那一棟鋼筋石屎大樓,掛上玻璃幕牆或貼上西式磚瓦的都不也是很美嗎?為什麼要費時耗力地建一棟原可快速建好的建築?說到底,何謂好的建築?

在自己摸索自然建築的路上,我有幸在香港,台灣和中國大陸遇過五位建築師和師傅。他們的建築都用上自然物料,不過對自然又各自有一套獨特的理解和實踐。介紹他們五人,除了整理自己的學習歷程,或者亦可呈現自然建築這領域的光譜和特色。

一、林雅茵:重視有名有性的材料

2018年,台灣舉辦了第一屆自然建築研討會。發起人是林雅茵,現年五十來歲的一位建築師,在台灣執業三十多年,是在台灣推動自然建築的表表者。2004年,就在她工作生涯的半途,她到美國學習自然建築,回台灣後便開始以此為建築專業,甚至逐步帶起了整個界別。

2019年,我有幸被邀參與台灣第二屆自然建築研討會,遇上雅茵姐。一連三天的研討會其中一站是參訪雅茵姐在台東的阿牛村。連同我在內,與會的二十多個參與者都十分期待此行,因為此座兩層高,以土、竹、木組成的構築物是台灣的合法建築,可說是台灣認受自然建築的開端。

位於臺東的阿牛村。屋的佈置與山和樹互相融合。

阿牛村的主構築物是一家七百多呎橫向伸展的房子,附有一個小閣樓。我從遠處走近時,最先留意到的是波浪型的屋頂,跟房子背後的山和前方的大西洋十分融合。沿着房子的外牆走,乳白色的牆由土團構成再以石灰做飾面。手扶在上面,感覺十分紮實,同時整體的牆都是弧線因而顯得溫柔。每走一步,眼前的景物都在變化,有時帶著我望向台東的大山,有時是遠處的大海,有時是旁邊檳榔樹。結構由竹構成,竹交疊的位置以竹製的竹篾紮成。

雅茵姐再解說建築物背後,一些大家看不到的東西:這個地基是人手挖的,然後參與者將挖出來的石頭按大小分類,再變成我們現在這個建築物的石頭地基。她繼續分享柱和樑分別是什麼品種的竹子,長了幾多年,在台灣哪一處採下來,如何處理過,然後誰跟誰一齊紮。房子的泥土有同樣仔細的故事。

在雅茵姐的自然建築之中,充滿著深思熟慮的細節,實踐著現代建築表表者密斯•凡德羅的名言「魔鬼在細節中(Devils in the details)」 。細心的設計和精細的做工是好建築的基礎。我在之後發現雅英姐是虔誠的佛教徒,那似乎讓我明白多了一些,她對事物的堅持和執著——對自然萬物眾生的一份尊敬。重點不只是眼所能見的完成品,更是眼不能見的、最為人所忽略的每個細節,包括盡用天然可分解的材料,確保土地不受破壞,尊重人的參與,確保人不被剝削。

在習慣大規模倒模生產的工業化世界,有名有性的材料,會讓人覺得事物的價值和美。置身於雅茵姐的建築,我有落地歸根的感覺。

二、穆鈞:把傳統技術專業化、規範化

泥土建築有時予人兒戲、古舊的感覺:材料原始,建造方法亦土炮,在追求科技進步的社會之中,好像已都不合時宜。換句話說,要讓這些傳統建築技術被現代建築界別所接納、認受其價值,其實得靠不同人的努力,當中包括將之翻譯成現代專業語言。北京建築科技大學的教授穆鈞,對我來說,正可謂這路向的先行者。

中國內地做泥土建築的不只穆鈞一人,還有獲得Pritzker prize 的王樹等。但穆鈞啟發我最深。穆鈞在香港中文大學建築系取得博士學位,自那時起就專注研究泥土作為建築材料,在學校教書以外,亦致力在國内推動夯土建築的認受性。他強調要加強使用自然物料的科學根據,這種傳統建築才得以更新並承傳。比如他會以數據化的方法驗證「冬暖夏涼」的日常感覺,又在頻臨地震的地區改良泥土建築的技術。

甘肅馬岔村的居民中心(網上圖片)

穆教授負責建造的泥土建築之一,是位於甘肅馬岔村的居民中心。我在2019年有幸去到當地參與由他主持的泥土建築研習營,便親身看見過這建築群。

建築群依山坡而建,其中最大的一座建築物樓高四五層,這幅十幾米高的承重牆就只有泥混合其他碎石骨料。那建築方式稱爲「夯土」,即將材料倒入模板,然後以錘壓實。結構的強度,全靠物質之間的壓力以及泥土的黏性。夯土的外層一般都不會做額外的批盪或粉飾,以展現「倒泥夯實」這施工過程中,一層一層的痕跡。若過收集回來的泥土有不同的顏色,最後的牆身就更會展現出多種的色調。穆鈞教授就曾經在中國的土地上採集過綠色和紫色的泥土樣本。

泥土在穆教授的手上,好像搖身一變,由邊緣的建築趨向主流。中國內地新建的泥土建築,在十多年前,只限於偏鄉和小型的。到現在,走向合法化,符合現代建築系統和規範。對有些人來說,走向規範化,或會讓事情異化,失去簡樸生活的初心,但一體兩面,這努力方向,亦有助教自然建築普及化,讓更多人看見混凝土以外的建築可能。

在2019年,穆教授的團隊在河南洛陽建成「二里頭(夏都)遺址博物館」,佔地3萬平方呎,是目前世界上最大的土建築。如此大規模的公衆建築,相信團隊必定花了極大功夫提升泥土建築的穩定性,有望打破公衆對其安全性憂慮。

博物館的夯土牆同時作爲室内與室外的間隔。(網上圖片/ 朱捍東攝)

三、馮偉強:因地制宜的建築精神

有些時候,自然建築的確沒現代鋼筋石屎建築般容易被標準化、規範化,這除了是因為未有人做這一步功夫,背後亦是因為別有考量。在香港從事古蹟建築復修的馮偉強師傅,便令我對古建另眼相看,亦使我對自然建築的建造原則有多一份理解,那並非土炮,而是因地制宜。

就以我跟他合作研究的土泥牆壁為例。研究初期,我試圖在國內外的文獻之中,找出一種特定的配方和做法。結果發現,基礎材料都是泥和砂,不過各處的泥的黏性差距可以很大,泥砂比例沒有劃一。至於泥砂以外的添加物,則有極多選項,如東南亞會加糯米漿,西方會加小麥粉漿,內地內陸的區域普遍只用石灰,台灣被海包圍,石灰以外則會再加蠔殼灰;舊時有些地區會加動物的血,現在西方一些地方則會加已經加工的酪蛋白。不同地方會按當地較豐富的材料以作添加,沒有該材料的,則以其他代替。

馮師傅為泥牆上灰
防水的Tadelak粉光技術 (取自Life is like Tadelek)

因地制宜的建築方法,構成了各地獨有的建築特色,有時更為建築物增添了獨特功能。就如歐洲一些地方有一種獨特的火山灰,跟泥砂混合來用,有大理石的效果,之後就成為有名的「威尼斯石膏(Ventian plaster)」。而摩洛哥彩泥(Tadelakt)是在泥牆未乾透前,用肥皂不斷打磨,泥牆會有一些化學反應,可使泥牆變為完全防水具光澤的表面,該國的浴缸浴室就以此法來建造。

馮師傅說古建在香港是個冷門行業,入行的人少。原因之一是古建多變隨機,需要工匠長期投入。除了技術層面的操練外,最難的是對物料和地方要有認識,才能復修得到重視因地制宜的建築。這番話既讓人感概,但這其實同樣意味著,相比現代合成或高度加工的材料,自然材料變數大,數據少,需要設計師和師傅超越當一個應用者的思維,而成為一個熟悉材料和地方的創造者。自然建築,可以是這樣的一種難得的創造。

四、任衛中:回應氣候變遷的民間行動

強調自然建築的專業性,是從事這領域的其中一種進路,同時在光譜的另一端,自然建築還有其他可親的面向。對有些自然建築實踐者來說,建築不一定是專業人士的專利,而可以是一種民間行動,並且與居於其中的人的生活形態相扣連。中國的任衛中老師和台灣的廖春瑛老師,便分別在人生的四十和三十蓋起自己及他人的房子。

任衛中老師生於六十年代的中國浙江,四十歲以前在縣政府機關當一名職工,卻一直關注環保工作。直至二千年初,他離職回到自己的老鄉,在沒有建築或工程背景下,靠自己的摸索起了五幢土房子。2017年,他建立「泥土學校」,傳授生態環保房屋的建造經驗。2018年我去了一趟浙江參與五天的學習,除了想有親自動手實踐的機會外,還有一個疑問:一位建築素人為何會打算在四十來歲時候起自己的屋,之後還要努力宣揚?

任老師其中兩間土房子及菜園。

任老師會做土建築,跟他對環境關注有莫大的關係。他簡介說,在他年輕的時代,他見證着自己老鄉統里村的河水污染,魚蝦遭殃,不得不上山背水下來喝。二千年初他再次回到老鄉,決心處理環境劣化,他就嘗試遊說村民,寫信請教專家,走入學校宣傳環保。任老師推動統里村成為縣政府的「生態村」試點,「改造道路、綠化環境、美化住房、清潔河道」。其努力有果效,後來統里村被上海市列為環境教育實驗基地。

至於任老師建的五幢土房子,後來成為他做活動課程的場地,亦是他自己的家。其中一家是老屋改造,一家是用挖地基的泥土蓋成,五棟房子都有種平易近人的感覺。當氣候變遷已是不爭的事實,政府政策,大機構的行動故然重要,但任老師認為,民間行動更不可或缺,而土建築正可以是民間行動之一。他正是要在「農村找到一個低成本、低資源消耗、有較高居住質量的住宅建造模式」。

住在自己建的屋裡,任老師在房子之間的空地種菜和養雞,將食物殘餘回收和分類,瓜菜皮做堆肥,剩飯剩菜養雞。生態友善,不僅僅是任老師的工作大綱,還是他踏實的生活實踐。而自然建築,正是這生活理念的載體之一。

五、廖春瑛(Emma):體現社群協力力量的媒介

若說任衛中老師建的是自己的房子,台灣的廖春瑛老師(Emma)則是引調一班人一起建房子,以技能交換代替金錢交易。Emma 是帶我走進自然建築的第一人。她的足跡和項目遍佈台灣,香港,印度和柬埔寨的學校和村落。過去十年之間,她蓋過超過五十個土窯、十幾個土厨房,和好幾家土房子。我受她所啟發的,不僅是她的建築,而是她所不斷打破的定型。

Emma在香港帶領十數個來自内地和香港的參與者一同建造土灶。

Emma所做的建設,不論小如土窯,或大如房子,都傾向以活動而非外判工程的形式進行。第一次遇上Emma就是在這樣的場合。我自己掏錢去到台灣苗栗,為一位農人蓋一家兩百多呎的土房子。當時是土房子建造的第三年,農人期望用十四天工作天,完成土牆結構和木頭屋頂。該次十幾個參與者當中,大多都沒有建築和工程背景,年紀層甚寬,退休長者、大學生和家庭主婦都有。這種組合,在現代建築以致工作模式中,幾乎匪夷所思。

又有另一次,我去台灣一家小學,為他們新校舍的洗手間做一堵泥牆。校舍在一片樹林之中,入去的步道都是泥和碎石。這次建設的參與者年齡更小更多,共四十人動起手來。工作首天,一群初中學生已齊集。周末期間,一些小學生連同父母都一起來了。當時中學生負責鏟泥,年紀比較少的爭著要推獨輪車,三四個人推著裝滿泥頭的車來回施工地和材料庫。到踩泥地時大家就更為雀躍,大人小孩赤著脚在泥砂草堆中跑跳,使材料混合成爲土團。累的時候,父母就唱起兒歌為小孩打氣。混好的土團就一層一層的堆放,用力壓實,成爲牆身。轉眼間,土團又用完,大人小孩又再投入備料踩土的生產行列。走入Emma的工地,會覺得自己不像身在地盤。那片土地上沒有拉起「閑人免進」的警戒綫,沒有危險的警示。

這種多元群體得以聚合,有賴Emma的堅持——能不用機器的話就盡可能不用。對Emma來說,機器取代了人的工作,抹煞了人互動的機會。沒有機器,會把事情放緩,卻把人帶回來。工作效率都成爲次要,更爲重要的,是建築的過程驅使人走在一起,讓人彼此看見,互相協力。

Emma常說她投入自然建築的初心,純粹是想建自己的房子。不過直到現在她還未有就此動工。她問,房子就是家,那家的元素究竟是什麼?是建築物,是朋友,是家人嗎?

***

五位自然建築師傅,進路各有差別,但他們都是將照顧「土地與人」,放在建築考量的首位。他們所呈現的圖像如此:材料取之於自然並具當地特色,搭建過程順應人和自然,人與地方建立紮實的關係。

與現代建築相比較,自然建築速度相對緩慢,穩定性較難預測,有些人會視之為建築技術倒退。我倒傾向相信建築與社會發展並非單一,人在地球上生活的方式可以是多元的,而人的需要和視野亦可超越個體。自然建築作爲運動,我想,關鍵是邀請所有人帶著批判思考,人類在地球該如何存活。

〈南涌手札〉2022年1月號

〈南涌手札〉
記一班人,趁還可以的時候,足踏土地,學習另一種生活,尋找另一種秩序;
儲故事、技能、反思和想像。


2022年1月號〈編者的話〉

踏入2022年,冬日有夏天的溫度,病毒變種而政府復再收緊防疫措施,此後新聞更少了。日子無常,也就繼續做可做的事,珍惜每寸空間。

比如繼續落田。今期有農夫B以詩作〈獨自面對的陽光燦爛〉記下自己的狀態。耕田,是多種節奏和距離的拿捏,時間感、空間感、手感,都得持續練習,直至腦袋和身體開始熟稔這些節奏,或者可以換來作物的稔熟。詩作呈現農人的手藝,也是農人的辛勞和孤獨。農業在繁華香港向來邊緣,資源與支援匱乏,至冬日來到而陽光依然灼熱,陽光在詩中是隱喻也不只是隱喻。謝謝每個在香港耕作的人。

惟人生很難,要善待自己,更值得食好啲,食健康啲,多食本地菜。這個冬天,竹頭下除了遲水芥蘭/中花芥蘭/油麥菜/羅馬生菜/西蘭花/椰菜花,最近遲水蘿蔔和薑都開始收成了(有得預購啦! 詳見下方)。今年的蘿蔔依然厚重甜美得讓人吃著感動,今期有食農團隊的靜怡分享煮蘿蔔的兩個簡單食譜。

另有豁然繼續沿「可持續發展」思考下去,回溯哲學傳統怎樣影響我們對大自然的理解,並借鏡人類學和哲學的說法,以幾個比喻來解釋世界與生命之所是。也有社區成員Mo記下第二隻南涌毛孩叻叻的身影,這威嚴與傻氣兼存的老狗。最後還有兩篇南涌活動回顧,包括立冬之前,南涌農夫結青X 音樂人John Lee的《行》演出(Stephen所寫),還有圓月之下,協會與身心靈導師梁惠敏、Susie Woo合辦的靜心活動(順馨所寫)。

以上。Hope you enjoy。

芷寧


目錄:

【學農手記】農田是食物之源,是植物與百物存活之地,是農夫的修煉場。此欄為新手農夫的耕作手記,附農耕知識101。
農夫B:〈獨自面對的陽光燦爛〉

【自煮練習】技能需要解鎖,需要練習,至成技藝,至整合成生活,屬於自己的新日常。此欄由廚娘介紹本地農產的煮法和製法。
靜怡:冬日蘿蔔簡易食譜

【讀書隨筆】遊走於田野及學術世界的觀察反省。
豁然:〈生命世界不是組裝傢俬,而是複音調音樂〉

【毛孩身影】五隻狗狗,南涌社區裡存在感高得來又未必個個熟悉的成員。此欄每期介紹一隻毛孩,從各成員的眼中拼湊出牠們的性情模樣。
Mo:〈叻叻歡迎你〉

***

【活動回顧】Stephen:《行:李耀誠音樂 暨 南涌結青與稻田》觀後感
【活動回顧】順馨:天時地利人和所成就的——靜心活動後感

【活動回顧】《行:李耀誠音樂 暨 南涌結青與稻田》觀後感

編按:2021年10月31日,立冬之前,南涌農夫結青跟音樂人李耀誠合辦了《行》這演出。當天,John Lee以手鼓、鋼琴與Hand Pan在稻田演奏;而結青則同步在稻田收割稻米。活動文案寫著:「這一次,不是誰為誰伴奏或伴舞;是兩個獨立的生命,專注地同步展示大家所相信的價值。在許多不確定的因素下,他們知道那會是美。」以下為參加者Stephen觀演後所記。

 

10月31日中午,音樂在稻田旁響起,結青農夫埋頭行走在這片稻田中,是雨鞋被濕泥巴吸啜的聲音。John Lee 依然揮灑自如地在他動人的時間遊戲𥚃,舉步姿態如白鷺,彎著腰去尋找成熟的稻穗。上次看結青的演出時,她是一位舞者,那是她49歲生日時為自己創作的七段舞蹈。這次她回到這片已經耕耘了七年的「種野山珠」,鐮刀一下一下割斷稻莖,這是她的日常切片。收集起來的稻米經過不斷拍打,當中沒有「表演」,讓稻米脫離,沙—沙—沙—散落到帆布上。

音樂和陽光與風,如同閒時拿起顏色筆在填色簿上亂塗為樂的孩童。農夫背部脊椎的弧線、她手執稻穗的手臂上的直角,連同這片稻田中每株植物,他們之間都被陽光填充至飽和滿盈,線條隨即模糊而化成一種光的和諧,人和植物都樂在同一場夢𥚃。

農夫的日常,因為音樂的伴隨,即時開展出一面舞台,觀眾的目光,則穿過防雀網而重新慢慢地欣賞到農夫勞動的身影。我想起這種感官經驗與19世紀法國的寫實主義很相似——社會從農業轉向工業化,人類和機器頓時如被鞭策的賽馬,在這一條可能無可避免的世界大路上,一味急速向前跑,然而當中某些藝術家卻選擇了回頭,便看見了一片寧靜而沉實的風景。

一切只不過因為這麼樸實這麼純粹,所以很美~

 

【毛孩身影】叻叻歡迎你

【毛孩身影】五隻狗狗,南涌社區裡存在感高得來又未必個個熟悉的成員。此欄每期介紹一隻毛孩,從各成員的眼中拼湊出牠們的性情模樣。


社區成員/ Mo
2017年來到且認識了南涌,後來逢週四到訪,在廚房為一大幫農友、同事、來訪賓客,用心準備午餐。 Mo愛文字,也寫詩。


 

相片/ 樂

叻叻,是南涌五隻狗狗中年紀最大的,有九歲了,外表比真實年齡看來更老態。膚色黄中帶黑,鼻頭灰灰的,走起路來一拐一拐的,頭和耳都會側起,帶點儍氣。但在狗世界,比人類社會有更多對長輩的尊重,叻叻受其他四毛的肯定和尊重,有一定江湖地位。有時叻叻反應慢,未能趕得及接住零食,大家會讓個位置給他,不讓他失望。對於客人,叻叻有他獨特的親善方法,他搖尾之強,無他狗能比。對人搖尾,告訴你:歡迎你來啊,開心又再看見你呢。他不是靠外表的,是用他的尾巴來迎接你。

叻叻對協會這地方很有感情。自從他3個月大時,被當時南涌兩位駐場農夫用肥肉誘導,由山邊出生地抱回協會撫養,就住在協會這角落。直到照顧他的農夫要搬到協會另一角發展,要帶着叻叻過去。不知怎的,他總是偷跑回來,好幾個晚上,用鎖也好,安撫也好,他就是要跑回這個他熟悉的角落。像一個農夫堅守自己的一片田,根連着地不能拔去。

名字的來由好有趣,有時是因為代表性有些只是期盼。不知道叻叻為什麼叫叻叻,原因想就不會是前者。說不上叻的叻叻,甚至可算是退縮。有危險時他不勇猛,有野豬來襲更不會見他出頭。他,總讓人看不見,不前不後,愛走中間路線。順馨卻看到他的佛性。

有一年,一個五歲小女孩來到南涌,跟叻叻特別親,大半天陪伴着當時身體有點傷的叻叻,滿有慈心。後來小女孩不小心掉進了魚塘,大家都擔心,女孩媽媽情急下更跳入水去營救。經過一輪努力,神奇地兩個人竟沒有任何受傷,連擦傷也沒有。大家既高興又疑惑之餘,諳熟佛理的順馨深信小女孩是有佛心的保護,叻叻也帶着佛念照應了女孩的安全。

 

【可持續之二】生命世界不是組裝傢俬,而是複音調音樂

【讀書隨筆】這欄為遊走於田野及學術世界之間的觀察反省。


南涌居民 X 人類學徒/ 豁然
古古怪怪的人,暗長的草裡冬瓜,畜養鱷馬和長頸鹿。不見其益,有時而大。


 

上篇文章我提出「可持續發展」不應該一味著重量化管理,卻沒有正面說明什麼才叫「可持續」。這一期,且讓我們向人類學取經。

當客觀性讓步,世界不再被視為機械

著名英國人類學者Tim Ingold,曾多次以「The Sustainability of Everything」為題(且翻譯為「所有嘢的可持續」)作專題演講。[註1]「可持續」如何開端?他是這麼說的:

當知覺(perception)之門打開;當客觀性(objectivity)讓步予真相(truth)的追尋;當終結(finality)退讓給再生(renewal);從外部看到的,是對於可能性的限制,可是在裡面,卻能開拓生長、活動及轉化的空間。

西方哲學久有「二元論」(dualism)的主張。啟蒙運動以降的哲學思想,普遍強調人具備理性能力,有能力追求客觀的科學知識。亦即,世界被視為是客觀的,可透過科學方法、理性來掌握。至十七世紀,笛卡兒提出「我思故我在」,「我思」的本質是理智,理智的思想活動肯定了「我在」的事實。在這種理解下,「心靈」(mind)的本質就是具備思考和意識能力。心靈獨立自存,不從屬於其他事物,與之相對存在的是「物質」的身體(body)。

這種心物二分的觀點,隨著自然科學的長足發展而得以確立,形成所謂「機械自然觀」(mechanistic view of nature):大自然被視為一個複雜的機器工藝品,受機械物理定律主宰,只要將生物分門別類,觀察生物本身的內部結構和外力的影響,就足以理解其行為。

上面的引文中,Ingold提到「客觀性」應該要讓步,就是指向上述靠二元對立來理解世界的方法,理應摒棄,其限制已很明顯。Ingold同時受現象學影響至深。現象學者普遍認為,意識不能脫離自身在外面世界的經驗和想像,即人的意識和客觀世界向來無法截然二分 。現象學肯定事物的能動性,從認識事物本身去拓展新的視野,以揭露事物的意義,獲得不一樣的觀看方式。Ingold用以上一番話解釋「可持續」如何開始,意圖不在批判,而在於思考生命本身的特性。

生命原在持續誕生

然則生命是什麼?Ingold的著作裡提出了豐富的例子。比如,他引用另一人類學家Colin Scott八十年代在加拿大魁北克省北部原住民族群Cree(一般翻譯作克里人)做的田野研究資料,Scott解釋「pimaatisiiwin」這個克里字詞的意思為「生命」,而當地克里人則將這詞翻譯為「持續的出生」(continuous birth),延伸來說,是動態的,「有生命」、「活著」(to be alive),處於關係之中。生物活在世界中,跟環境中的其他生物互動,因而產生捕獵、蒐集、共生、合作等多樣的關係。隨著關係延展(unfolds),形軀(forms)主動不停地化為「存在」(being):人是人,鵝是鵝。生命是生命本身持續誕生的過程。生命沒有經過編程,不是預先設定好的。生命不住變幻,總是在形成(becoming)之中。所以,也可以說人正在進行「human-ing」的過程,鵝在進行「goose-ing」的過程。

為什麼要長篇累贅的講生命是什麼呢?這又回歸到現象學「生命世界」(lifeworld)的概念:科學離不開生命,世界上不存在獨立脫離於真實生命世界的科學知識;理論和實踐活動互相交織,離不開日常生活的經驗和語言。生命既是如此,這呈現了什麼樣的世界觀?Ingold在他的演講裡舉了個有趣的例:試想一根繩子,繩子是由許多細的繩子組成的,每一根細繩子又有許多更細的纖維,這些纖維繫在一起,不會突然打開來(unravel)散掉,因為細繩往相反的方向扭動,張力和摩擦力便使線條可以拉在一起。希臘語中的「harmony」來自其動詞「ἁρμόζω」 /「harmozō」,中文姑且翻譯為「和諧」,指的便是這狀態。這字的本意其實是「裝配」、「連起來」,引申指向音樂中的「和聲」——不同和弦的配搭組合。不過,Ingold又說不要想像成(著者:類似於宜家家俬的)組裝件,更貼切的應該理解為複音調音樂(polyphony music),亦即,當中包含兩個或以上的獨立主旋律的音樂,通過作曲家靈巧的技術處理,多個聲部有機地結合在一起。[註2]

異中趨同,朝向表裡如一的可持續

至此可以想像,Ingold講「所有嘢」,其實是講整個生命世界。Ingold勸勉我們不要把世界想像為抽象的、完成的、「擺在眼前就係咁架啦」的整體(totality)。我們棲居於世界之中,與世界、生命展開不住的對話。世界是活的,持續不住的延展,且有其歷史的時間性。由此看來,我們要怎麼量化「所有嘢」?那是絕無可能。

既不能完全用數字去量化「可持續發展」的標準,Ingold這套說法對我們有何幫助?演講的結尾,Ingold解釋了他的觀點對於思考民主和公民身份的意義:正因我們不同,我們才可以從自己的位置上發出獨特的聲音。不要把民主思考為不同身份的人的利益協調,不如思考民主為相異的生命軌跡趨向共同(commoning)。正因我們相異,我們才應該一起合作。我們並不都長一個樣,不像豆袋裡面一顆顆的豆子,分散開來,面目模糊;死活假裝我們都是一模一樣的,硬要趨向相同,絕不可能產生一種表裡如一的「可持續」。我們應如繩子般。繩子相纏交織,即或會產生張力、痛楚、矛盾,可是繩子就是在一起(conviviality)。

(「可持續發展」系列文章三之二)


[1] Tim Ingold的主題演講連接「The Sustainability of Everything」:https://vimeo.com/182572764

[2] 怎為之多聲部的有機結合?可直接用耳聽聽巴洛克時期的著名例子《Canon in D》Pachelbel 1680年的代表作。這段時期是複調音樂的高峰期,而「Canon」這詞本身就是複調音樂常用的寫作技法。

Anna Tsing所寫的《末日松茸》也有提到以「複調音樂」去理解「assemblage」的概念(大陸翻譯為「聚簇」、台灣翻譯為「拼裝」)。生態學者以此探尋不同物種如何在assemblage之中相互影響。Tsing以此延伸,思考人與非人物種如何合作(work together),使生命得以持續。但此種合作並非故意的(unintentional),這些物種各有相異的生命軌跡和生存方式,卻在不同時候聚合,彷若複音調音樂中出現的和諧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