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建小輯】建造有時——2020年南涌土窯製作課程札記

【自建小輯】之三

編按:2020年七月,南涌辦了一個為期八天的「自然建築」土窯建造課程。此為編者作為參加者在課後(2020年8月)寫的的九篇札記,也是以文字為「技能交換」以換取半價優惠的回饋。


芷寧 | 南涌竹頭下耕作的學習者、文字工作者。


一、【泥土的觸感】

混合不同比例的泥、碎石、沙、禾草和水,做成土團,按自己的重量,找自己的節奏,赤足揉下去。粗糙,堅硬,柔軟,刺痛。偶爾把放土團的布對接以翻轉土團,再踩,直至泥沙黏合,質地均一如麵粉團,乾草有泥土的顏色。

往水裡加泥,直至泥漿的稀度是一隻乾淨的手放進去,泥漿會剛好完全蓋過皮膚的顏色,把竹子鋸斷,放進泥漿裡,清涼,氣泡升上來,一節泥色的竹,一節泥色的臂。

把柔軟的土團小球捏碎,度一個手掌的寬度,鋪上被陽光曬得灼熱的窯身,再用硬物把土團壓實。留意鋪時,斜度得跟隨窯身圓頂的弧度,好讓結構穩固。次日,換一個角度感受土窯,把臉孔靠近已堅固的粗糙土層,手摸窯身,蟻在旁邊行走。

泥沙石的質地、溫度、黏度、顏色,留在皮膚的記憶裡,偶爾讓人記掛。

那是七月初,在南涌的八天學習記憶,多有鮮明的感官細節。想起,偶爾會想起某天下午在屯門藍地的百好繪本士多,讀到台灣大塊文化「Image3」書系出版的西班牙繪本《山中》。一個速遞員駕著貨車送件,行經山林,下車休息,迷路,遂享受遊歷。在山林中,他把手探進樹洞時,手就突然魔幻式的變大數倍;把腳浸進清涼湖水,腳就放大至半個湖的大小;在林中細聽鷹的叫聲,耳朶就放大至撒出去的漁網。隨著感官愈發敏銳,後來速遞員自己也變成了山靈的模樣。

所謂魔幻,大概就是一般人不常感受到的另一層真實。只是那些觸覺被磨蝕得太遲鈍了。

二、【Knowing】

在南涌,好像總在重新認識一些被教育制度歸類為理科、或直接被排除於制度和自己視野以外的知識。

像製作窯身時,阿樂用自己的自然建築經驗解釋土窯的設計和結構,筆記寫滿幾塊小白板。

「為什麼做土團(cob)要加禾草?那是因為禾草可以把粒狀的泥土連在一塊,讓土團的結構更穩固,沒那麼容易垮散。」「這十多塊正方形的花崗岩,是今次用作土窯基座上的石板,也即是放柴和麵包的地方。那為什麼不選一塊大的呢?除了運輸麻煩,大塊的話,當在石板之間的空氣遇熱澎漲,石板便容易裂了。」阿樂說。

或像學起火。土窯總得有火才能烘培。除咗BBQ透爐外,生活白痴的城市人表示沒起過火。這是學用一根火柴起火後寫下的101筆記:

「火三角:溫度、燃料、空氣。起火,一開始選易燃的乾草和木屑來燒。燒面積較大或粗的木頭不行,木頭導熱較慢,溫度跌時火種便熄。乾草著火後,可用幼枝引火,別急著以火苗點燃其他面積較大的東西,避免遮蓋了火焰,會缺氧。也可往乾草吹氣,加促空氣流動。」

也像學造麵包。製作好的「焗爐」,原本就是為了吃到好東西。推動「社區支持烘焙」的Del示範完養酵母的方法後,向我們展示了一袋她幾年前在美國Oregon找到的、1874年製作的乾酵母,乳白色的一小片,捧上手,沒想像過的歷史重量。

「所有天然穀物都含有植酸(phytate),植酸會防礙身體吸收礦物質。所以喺街食麵包,我哋吸收到的營養未必好多。吃(酸種整的)『真麵包』,發酵過程可以中和植酸,有助分解(造成消化困難的)果聚糖,個包自然會有營養啲,而且食完個胃係會有舒服的感覺。」Del的笑容總是和煦。

發酵的原理、起火的條件、泥土的結構,在這裡,除了深刻體認到自己的無知——即是如果流落荒島,自己肯定是最早死的那種——也好像逐漸發覺,這一塊的世界,原來挺有趣。那是世界的運作原理,是學校不會教的empirical knowledge,是另一種knowing的方式。

同時亦再次感受得到,現代知識的分類和中小學教育制度教授的知識方式,實在是,在各領域之間築建了好高的籬芭,切斷了太多人事物原本的連繫,真係一個完全唔知做緊乜的教育制度。

三、【工具】

自然建築這領域的人,是怎看待工具和機械的呢?那天,大伙兒聽著藍調搖滾音樂,或赤足踩著土團,或坐在地上以雙手把土團搓成圓球的時候,我問阿樂。

十多個人一起花幾日去搓成小球,體驗確實有趣,但如果把土團直接鋪上窯身呢,先搓成圓球是為了什麼?若是,其實會否有更好的工具,協助去完成同一件事?好的意思比如是說,省時一些?

好啦,問完先至發現,由平日深感「效率」作為最高指標令城市人失去咗好多嘢的自己,講出呢一句嘢,是有點搞笑的。

阿樂邊踩泥邊說,搓成圓球既可方便運輸,而且泥球捏圓後不會碎開,也是代表泥土的黏度適中啊。某同學恍然,所以我哋係做緊QC。某問,那要全部QC晒嗎?再說到工具,某說,用手掂下泥土都幾好呀。某再說,咁唔想異化呀嘛,用機器就無得體驗了。咁又係。再問,在工業社會帶來的異化疏離,和唔用工具之間,係咪仲有好大的空間的?而其實什麼是異化?某說,聽完老師的答案,其實我已收貨了啊,不過你們再咁問,又幾有意思。

大概是個沒有答案的討論。不過這處境造就了這機會,重訪一些根本的問題,也是有趣。何謂「好」的工具?又何謂最好的施工方式?好是怎樣度量的?當工具不另耗損媒碳電力等能源,或謂環境友善,亦能帶來其他便利,如省時、省力,那算不算異化?而當工具是由社群成員所發明的,人對工具有ownership,那又算不算異化?

後來知道了,自然建築作為運動浪潮,是北美六十、七十年代一班人對現代工業社會和能源危機的質疑和回應,遂確是理念先行,頗重的理想主義色彩,跟整個Back to the land movement和後來的生態村運動互有交疊。其理念包括重視就地取材、土地友善;也捨大型和高科技機械,多以人力施作;且重視歷史與傳統智慧的承接、在地的創意;還有重視集體建設,講求人對建築的參與和歸屬,過程中對何謂好居所的思考。也所以效率的確不是最高原則,也不為在追求產量,而是有另一套(我尚未完全認識的)的永續原則。

而樸門世界裡面還有個概念,叫「適切科技」,源起於對發展中國家或鄉村地區處境的考慮。亦即,鼓勵使用製作規模小、操作簡便的低門檻工具,考量是就地取材的、decentralize的、勞力密集的,而非依賴外來的高度密集資本投入的,遂可為當地人帶來實際的好處(而不必然是利益),改善生活條件,好使人實役物,而非物役人。這是為了免得較窮困的地方,要依賴發展國家的高科技技術而失去自主性。

Contextualize返場運動,好像理解多了少少。可以去問下一輪的問題。

 四、【熱質層寶寶】

窯身則分為熱質層、耐候層和保溫層,各層由不同比例的泥、碎石、沙、禾草和水所揉成的土團(cob)製成,期間則需要大伙兒協力把土團踩至均勻,再搓成圓球。忘了從某個時間點開始,大家開始將這些圓球匿稱為「熱質層寶寶」。記下其中幾幕:

一、忘了第二還是第三天,坐在地上捏泥球的時候我提起,如果呢度有矮凳仔就好了,可惜搵過搵唔到。之後那天,敏兒專誠自家中帶來十幾張小膠凳。感動。

二、由頭兩天享受那份新鮮感,大家跳住舞咁踏泥,為泥波波改名,到用鍾鍾之語,開始搓土團搓到懷疑人生的時候,我們自嘲,自己是一班被老闆欺壓的工廠打工仔,一時恃言要抗爭,以泥球為武器,一時感概城市生活正是完美地創造了大量「唔知自己做緊啲咩」的虛無剎那,說說笑笑,也是快哉。

三、來到第三還是四天,因為人多,一批人繼續把餘下的土團搓成小球,另一批人則先去土窯旁邊,把土團捏碎鋪上窯的外層。過咗一輪,阿樂問捏泥球的同學仔,好啦,可以換人啦,有邊個想過去土窯個邊?無人回應。在地上坐著的一班人,雙手持續運轉,但人好像進入了冥想狀態。某後來解話,難得可以這樣放空,個人無咩諗嘢,好舒服啊。

四、某日,再次分組搓圓球的時候,Steven無意中發明了個搓球的方式,在一個如小山的土團上,按了一個凹入去的弧形,把一抹土團從高撻在其上轉兩轉,手勢如在控球,幾秒就製成了圓球。望著這創意工具,速度快了,又好玩,旁邊的人大加讚嘆,Steven沒作聲,繼續默默做,神色是隱隱的沾沾。什麼是好工具?在那一刻我好像回答得到。那個畫面,好靚。

五、【榮耀的顏色】

那是南涌土窯修復課的第五個晚上。

那夜看到某宗新聞,心情本來糟糕,但深夜和珍珠當值,在塘畔以柴養火,五小時原來轉瞬便過。午夜溫涼,而窯邊灼身,站在窯前,上方是明亮半月,下方是火,珍珠說,日月都在眼前了。細看火的形狀,看到了星,看到了淡黃小巧的舌,看到了綑金邊的日蝕,看到了火環圍繞的木橋,看到了一陣光自木中透亮,看到了帶藍的光在起舞,看到了一些字的源頭、天地之莊嚴、榮耀的顏色。火逾四百度,噼嚦啪喇,夾雜著同伴和自己的笑聲和讚嘆聲,還有牛蛙在旁助興,斷掉的木頭轉紅再轉黑而終至灰白碎屑,灰燼是滅也是生,是會記住的形狀、顏色、聲音和溫度。

只是窯內升溫的速度比預想中快,前半段好玩,後半段卻驚險。凌晨一時多,土窯熱質層外的竹片竟給燒著了,險些就點燃了窯上接連廚房和協會平台的帆布。和珍珠趕緊求救,唯期間所有人都沒接電話。火勢愈來愈猛,臨急之下以旁邊端柴入窯的鐵枝撐起帆布,免其著火,結果鐵枝卻因高溫而粘住了膠布。狼狽。焦急。打從心底的Shit。是土窯的頂部燒至穿洞了嗎?哪個位出錯了?會把協會給燒掉嗎?往窯頂倒水土窯是否會毀掉?要到十五分鐘單車車程外的地方拍醒導師樂嗎?該把燒著的竹片拿出來嗎?知識不足以判斷,不敢動彈,就只拿著手機瘋狂撥號。

還幸珍珠慌而不亂,阻止了我亂來,我們再喚醒了多一位在不遠邊睡著的同學Ken幫忙,惜火勢稍退後又復增強。再擾攘一輪,樂終於接了電話。用沙,他說。怎麼沒想到。後來樂也踏單車親身來了,再教我們以米糠,混合泥土製成撲火球,蓋在燃燒的竹上減弱火勢,心終定下。樂後來說,明明他的電話已壞掉兩天,且在壞掉前校了靜音,但那時候,電話突然復活了,還喚醒了他。

至凌晨三時半,危機解除,腎上腺素終稍回落,跟朋友一起踏單車回宿,中途停下,四野清涼,抬頭有月,有星,和珍珠相擁一下,是會記住的一夜。

六、【恐懼的模樣】

那天看新聞,突然強烈感受著國安法下的恐懼,人錯愕,且頗有情緒,突然想把恐懼一把火的燒掉。就決定找來竹片,寫上恐懼二字,放入燒至高溫的窯中,看著它一把火的燒掉。

看著恐懼升溫,燒成火柱,再盛放成花,流動成水,揮舞成絲綢,竟烈得那麼柔,那麼燦爛。火仍是火,跟上年街頭的火一樣,卻又不同。那是我繼前一夜凌晨和朋友當值,在明月下幫忙放柴入窯之後的第二次發現,原來我挺喜歡看火。

然後有那麼一刻,在那黑洞中還真看見了恐懼的模樣,像一頭獸,有點凌厲,又有點可愛,對著你張牙舞爪。很好,恐懼漫延的時代,跟它打個照面,fuck it,and let it burn。

後來,恐懼給燒成了灰燼,我把灰燼以小瓶盛載,拿了回家。

七、【棄置】

幾天下來,仍然不太習慣,在南涌想丟「垃圾」的時候,就隨手丟往草叢間,那棄置的動作。

捏土窯泥球時看到你不要的沙石粒、蚓坵屍,就外往丟。吃完粒龍眼,就把核和皮丟到外面。其實好爽,唯爽之中又略帶些羞怯。每次你都會跟別人先確認一次,這是可以丟到外頭的嗎?

大概是經年的城市教育,讓你的身體習慣了理解這動作為「亂拋垃圾」,是污嘈的,是任性的。體面文明的處理該是把廢置物一併丟給邊緣者,讓他們彎著腰,把殘餘推擠到市區邊緣,在你看不見的暗處堆疊起來。但在這裡,環境所創造的條件,彷彿真的在緩慢地改變人的某些慣性,且在重新為一些你聽過很多次的概念,填充經驗和內容。由直線到循環,垃圾到資源,由廢置到歸還,狠狠拋出去個一嘢,好爽。

而你想你會記得,阿樂那次說,他把舊土窯的自然物料「歸還」到土地的時候,覺得好爽,說時那個滿足的表情。他說,有些人會用玻璃樽來建窯,用以隔熱,但這樣的話,到有天得拆除土窯時,就沒法那麼爽的把材料歸還大地了。

 八、【2.3%】

每天中午,就是一整桌的本地有機蔬菜盛宴。

盛夏來修建土窯,還要起火,以為會熱得沒甚胃口。怎料靜怡和小樹用心協調了多個農場單位,讓大家每天都吃到僅佔全港市佔率2.3%的本地蔬菜,還要請來不同煮食嘉賓出手,連同兩人也日日在廚房忙足全天。而午餐以外還有豐富下午茶、消暑清熱飲品,二十幾個人每日都吃到非常飽足。

想起了Kilo帶來的,由她爺爺執筆寫在一張手造紙上的〈食存五觀〉書法,上面其中一句寫著:「這份食物是大地、天空、眾多生命、大量的辛苦與豐沛的愛心帶來的禮物。」

Kilo本來是參加者,可是由偶爾走進土廚房做小幫手,後來索性直接融入廚房團隊,煮得神光煥發。小樹在最後一天的分享如非明志,也是表白,她說,自己真係好鍾意煮食嘢,生在廚房,死在廚房。靜怡後來說,因為擔起了煮食的角色,很早已接受了自己無法親身參與土窯的修復過程。但她說,在土廚房捏飯團的時候,她感覺好像在跟大家一起搓土團小球;在切蔗的時候,好像在跟大家一起劈柴。

望見這班投身土地運動和食農教育的朋友,有時會想起了萬能青年旅店的蒼涼嗓音,是誰來自山川湖海,卻囿於晝夜、廚房與愛。而我?依然是萬青的嗓音:四體不勤,五殼不分。

九、【毀壞與創造】

那是很美麗的八天。總覺得浪漫得不太真實。

八天的土窯課,由課前的備土、劈柴,到一層一層的修建窯身,到養天然酵母自製麵包,再到用自己參與修復的窯,來烘一個自己有份製的酸種麵包,還有每天悉心安排的本地飯菜盛宴,學整素芝士、水克菲爾,學八段錦、拉筋、靈性環節,如此豐盛安排,調動了多個單位協力參與,謝謝籌劃的諸位,心懷感激。

而這八天的課程,讓一班人有機會共同學習,煮食,洗碗,分享,由頭兩天晚飯後,大家都坐在塘邊的竹蓆上,在月下突然彈起結他,一起唱〈十八〉、〈傾城〉、〈給十年後的我〉;在各個官方與非官方分享環節,大家談到自己想放下之物、自己的ego;到最後一晚,成班人青春到以為自己真係十八廿二,凌晨上山紮營看星看看日出,然後第二日再分享超時到晚上九時。也還真是,很美麗的關係和信任。

同時穿插在這八天其中的,亦包括了大家於「初選日」返回屬選區,投咗可能是一生最後一次投的票;亦有人出過去橫州,參與橫洲被強行收地前,最後一屆的「大樹菠蘿藝術節」;還有看著國安法公布落實細節,銅鑼灣維景酒店將被改建成國安公署基地,本地雜誌剎停,等等等等。

是持續且加速的毀壞,是微小而努力的創造。無法混和,共同消化。

一個樂觀的故事版本是,在一個價值、秩序、未來皆全面坍塌的世界當中,和一一班人一起,用雙手建造點什麼,有形的,無形的,是多實在而rewarding的achievement。八天或者無法轉化些什麼,但或者也足以儲下些什麼。

而另一個可能更真實的版本是,如伽熺在分享的尾聲補了一句,唔知這個咁好的group dynamic,去到邊個位會改變呢。又或如陳華所分享,對他來說,建造過程的「低點」,是想到這個大家興致勃勃修復的土窯,有一天都終將倒塌,就像昔日土窯1.0在颱風下被倒塌的貨櫃壓毀一樣,就傷感起來。唯他後來放下了這「永恆安穩」的幻想,接受了毀壞有時、死亡有時,也就安然,繼續搭建。

即使更大的毀壞即將來到,總得繼續搭建。繼續抗擊,繼續守住,繼續創造。嗯,或者也就只能這樣了。

【自建小輯】一棟建築物可以點樣環境友善法?  ——五種綠色建築概述

【自建小輯】之二

口述/ 樂
整理/ 吳芷寧

自然建築,若歸進專業建築界別的討論,可算是「綠色建築」或「環境友善的建築」這大範疇的其中一種進路。那廣義而言,綠色建築還包括什麼了呢?

所謂綠色建築有多種說法,政府、學府、業界也有各自的定義,在此不贅。 此文則嘗試介紹不同達致環境友善的方法,以綜覽綠色建築這領域的面貌。也好幫助我們看見南涌在嘗試實踐的「自然建築」,屬於怎樣的更闊大的領域。

 先由建築物建造過程的尾端開始談起。

一、後期安裝的「主動式系統」

在建築物建成之後,後期再在大廈裡安裝節能、節水等電力及機械設備,提高能源效益,算是相對較低門檻的綠色建築。另亦可安裝太陽能、風能等再生能源的設置。香港政府在2019年推出「上網電價」計劃,支持村屋、住宅、工商大廈、學校等場地申請太陽能板裝置,算是這類別。喜歡用回收的舊零件製作太陽能電器的陳榮禮(Eddie)(亦是香港電器及電子設備回收協會副主席副會長),近年幫忙在南涌安裝了兩組太陽能系統來發電,也屬此類。

二、前期介入的「被動式設計」

較進取、門檻亦較高的做法,是在建築物的設計階段已做規劃。如預先設計大樓或房子座向、設置對流窗、選用隔熱的建築材料、以玻璃幕牆來採日光,來達致冬暖夏涼、通風、恆溫、採光等效果。這進路既講求節能,亦重視設計出舒適的居住環境,如在炎夏避免焗促悶熱,讓人更通風涼快,變相減低用冷氣的能源需求。

相關的國際認證如有德國的「被動式房屋」(Passive house/ Passivhaus)認證。惟若要換取認證,建築商需另外花功夫計算出設計的具體功效,如成功調低了室內空間五度,成本較大,在香港較少見。九龍灣的「零碳天地」算是這類,惟其功能僅是技術展示,供人參觀。

三、再退後一步關注建築物的「生命週期」(life cycle)

更環境友善的建築,除了關注所其耗能源、設計,更會評估其使用物料的「生命週期」,關注建築物的建造過程。

一般而言,現代社會的產品,包括一棟建築物,大多經歷「資源汲取(take)-製造(make)-丟棄(waste)」的直線式經濟。換言之,最後總會製造出垃圾。如一棟大廈拆卸後,便遺下大量鋼筋石屎,得用上幾百年時間來分解。惟其實大自然本無垃圾,枯葉和果實掉落,很快便回歸土地變成養份,不浪費,那是一個循環復始的環形系統。

二十世紀初,美國建築師William McDonough及德國化學家Michael Braungart提出了「搖籃到搖籃( Cradle to cradle/C2C )」的哲學,便是想在產品設計時,學習大自然這套循環系統。是以他們倡導,盡量使用可分解的原料,或者使用可以再升級回收的原料,日後製成新的產品。另有較低門檻的「Cradle to gate」原則,關注點是由原材料開採到材料離開工廠,而不涉及拆卸之後。

將C2C理念放進建築界,則可以是以泥、沙、石、木、竹為建築材料。用這些自然建材,除了廢置後可快速分解,其他好處還包括它們較容易在本地發掘到,不必長途運輸,只是發掘過程需要動用機器;部份亦不似金屬、鋼鐵、玻璃,甚至不用再經燒製。換言之,其「隱含能源」亦通常較低,可減少碳足跡。別以為這些自然建材是落伍玩意、「好唔穩陣」,泥土如今在瑞士和德國便已被納入成合法建築材科,意即不用額外加英泥或石屎,已可合法建成結構穩定的建築。而在台灣,以木來建設鄉郊平房早已不足為奇,惟近年更開始在市區以木建成多層樓宇,可見人們愈發肯定木材的可靠程度。

把C2C的想像推闊一點,便是「循環經濟」(Circle Economy)的概念了。即除了盡用當地「物料」,物料最後亦可返回當地的循環系統,更可思考「人」的循環,讓勞工不必外判到遠方或第三世界國家,賺回來的錢亦可回饋當地,整個本地經濟圈自給自足。此可謂一種對全球化有深切反思的想像。

四、近十年新興的「Wellness Architecture」

相關的評估進路,還有近十年內在英美初成風尚、其機制仍待發展的Wellness Architecture。其認證機制「WELL Building Standard」評估的,是人在建築物中的身心靈健康(wellness)和幸福感,也關注建築物的建造過程和物料本身有多環境友善。其衡量標準包括空氣、水、光、營養(nourishment)、健康(fitness)、舒適(comfort)、心靈(mind)。這機制以科學研究為依據,亦可謂跟整個關注身心靈健康、重視整全的文化風潮相合。這類建築物傾向採用自然物料為部份建材,惟有時亦不一定。

惟認證制度的限制是,它未必能處理結構性的問題。香港某地產商在英皇道的商業項目,亦有獲得美國Green Business Certification Inc.頒發的WELL建築金級認證。

五、最符合永續原則的「生態建築」、「自然建築」

至於最符合永續原則的建築,不只關顧建築物自身有多節能、減排,更會關顧到這些建築物和環境的關係,乃至與人的關係。這類建築,既有整棟建築都採用自然物料,亦有較低門檻的,混合石屎、金屬來建造,但整體而言都有意識要照顧本身的地貌和生境,而不是將原有生境剷平,建屋後再外加自然物為綠色裝飾。這兩者分別很大。

此中例子,而是規模大、投入資源多的,如有台灣的「半畝塘」低密度屋苑。設計者持「在都市造山,在里山造村」理念,屋苑佈局中多見樹及水池,甚至會找來生態學者做生態復育。

惟建築方再花心思,若建築是供給市場的商品,也有機會呈現為以綠色品味為招徠的低密度豪宅。此為「生態建築」未必能處理之範圍。至於「自然建築」,上承美國六七十年代的自然建築運動(natural building movement)精神,則較多強調簡樸生活,建築物多選用自然物料,就地取材、結合傳統技術,而建造者及居住者,都較有意識在生活上關顧環境。這類建築的技術及金錢成本較低,部份強調社群參與、去專業化,較容易出現在鄉村,常見於世界各地的生態村,部份帶教育與運動色彩。阿樂在南涌的實踐,算是這進路。

***

「多元的地球,需要多元的解決方案」。記得討論綠色建築一書《The Materials Book》裡曾寫到這句。由務實的微小改革,到帶理想主義色彩的想像,各有所長,或者不必輕易偏廢,或者會較易看到「希望」之苗頭所在。

惟理念再進步的硬件與技術,始終需要人們思維意識的配合、生活模式的配合。同樣理念良好的認證制度,一如有機菜認證制度常被農夫咎病的原因一樣,總是魔鬼在繁瑣細節,初心容易被扭曲。在香港地,現時誰被剝奪於宜居的、可滋養身心靈健康的居所之外?綠色認證制度在市場的巨力下又會否容易變質,淪為華麗美奐的裝飾與公關工程;或者變相鼓勵持續研發和消費新的環保產品,用以圖利,卻不關注舊的電器如何,愈發遠離可持續生活的本意?這些都是無比重要之事,但那就是另一課題囉。

【自建小輯】自然建築作為運動——五位中港台建築師傅呈現的光譜

【自建小輯之一】
編/ 吳芷寧


自然建築導師/ 樂
自然建築實踐者。透過在人、物、地方之間穿梭,反思、探索及創作。在碰撞中分享當中的發現和喜樂。自2019年起,樂住在靠近南涌的村,除了建築,有時還會跳舞和做麵包呢。


自然建築是什麼呢?這概念常讓人覺得含糊不清。如果說,用自然物料建造出來的就叫自然建築,那用木板做的大門,麻石鋪的地板,黏土燒成的瓷磚,算嗎?但那些用泥頭或石頭或木頭建成的屋,原始而古舊,如何算得上美?那一棟鋼筋石屎大樓,掛上玻璃幕牆或貼上西式磚瓦的都不也是很美嗎?為什麼要費時耗力地建一棟原可快速建好的建築?說到底,何謂好的建築?

在自己摸索自然建築的路上,我有幸在香港,台灣和中國大陸遇過五位建築師和師傅。他們的建築都用上自然物料,不過對自然又各自有一套獨特的理解和實踐。介紹他們五人,除了整理自己的學習歷程,或者亦可呈現自然建築這領域的光譜和特色。

一、林雅茵:重視有名有性的材料

2018年,台灣舉辦了第一屆自然建築研討會。發起人是林雅茵,現年五十來歲的一位建築師,在台灣執業三十多年,是在台灣推動自然建築的表表者。2004年,就在她工作生涯的半途,她到美國學習自然建築,回台灣後便開始以此為建築專業,甚至逐步帶起了整個界別。

2019年,我有幸被邀參與台灣第二屆自然建築研討會,遇上雅茵姐。一連三天的研討會其中一站是參訪雅茵姐在台東的阿牛村。連同我在內,與會的二十多個參與者都十分期待此行,因為此座兩層高,以土、竹、木組成的構築物是台灣的合法建築,可說是台灣認受自然建築的開端。

位於臺東的阿牛村。屋的佈置與山和樹互相融合。

阿牛村的主構築物是一家七百多呎橫向伸展的房子,附有一個小閣樓。我從遠處走近時,最先留意到的是波浪型的屋頂,跟房子背後的山和前方的大西洋十分融合。沿着房子的外牆走,乳白色的牆由土團構成再以石灰做飾面。手扶在上面,感覺十分紮實,同時整體的牆都是弧線因而顯得溫柔。每走一步,眼前的景物都在變化,有時帶著我望向台東的大山,有時是遠處的大海,有時是旁邊檳榔樹。結構由竹構成,竹交疊的位置以竹製的竹篾紮成。

雅茵姐再解說建築物背後,一些大家看不到的東西:這個地基是人手挖的,然後參與者將挖出來的石頭按大小分類,再變成我們現在這個建築物的石頭地基。她繼續分享柱和樑分別是什麼品種的竹子,長了幾多年,在台灣哪一處採下來,如何處理過,然後誰跟誰一齊紮。房子的泥土有同樣仔細的故事。

在雅茵姐的自然建築之中,充滿著深思熟慮的細節,實踐著現代建築表表者密斯•凡德羅的名言「魔鬼在細節中(Devils in the details)」 。細心的設計和精細的做工是好建築的基礎。我在之後發現雅英姐是虔誠的佛教徒,那似乎讓我明白多了一些,她對事物的堅持和執著——對自然萬物眾生的一份尊敬。重點不只是眼所能見的完成品,更是眼不能見的、最為人所忽略的每個細節,包括盡用天然可分解的材料,確保土地不受破壞,尊重人的參與,確保人不被剝削。

在習慣大規模倒模生產的工業化世界,有名有性的材料,會讓人覺得事物的價值和美。置身於雅茵姐的建築,我有落地歸根的感覺。

二、穆鈞:把傳統技術專業化、規範化

泥土建築有時予人兒戲、古舊的感覺:材料原始,建造方法亦土炮,在追求科技進步的社會之中,好像已都不合時宜。換句話說,要讓這些傳統建築技術被現代建築界別所接納、認受其價值,其實得靠不同人的努力,當中包括將之翻譯成現代專業語言。北京建築科技大學的教授穆鈞,對我來說,正可謂這路向的先行者。

中國內地做泥土建築的不只穆鈞一人,還有獲得Pritzker prize 的王樹等。但穆鈞啟發我最深。穆鈞在香港中文大學建築系取得博士學位,自那時起就專注研究泥土作為建築材料,在學校教書以外,亦致力在國内推動夯土建築的認受性。他強調要加強使用自然物料的科學根據,這種傳統建築才得以更新並承傳。比如他會以數據化的方法驗證「冬暖夏涼」的日常感覺,又在頻臨地震的地區改良泥土建築的技術。

甘肅馬岔村的居民中心(網上圖片)

穆教授負責建造的泥土建築之一,是位於甘肅馬岔村的居民中心。我在2019年有幸去到當地參與由他主持的泥土建築研習營,便親身看見過這建築群。

建築群依山坡而建,其中最大的一座建築物樓高四五層,這幅十幾米高的承重牆就只有泥混合其他碎石骨料。那建築方式稱爲「夯土」,即將材料倒入模板,然後以錘壓實。結構的強度,全靠物質之間的壓力以及泥土的黏性。夯土的外層一般都不會做額外的批盪或粉飾,以展現「倒泥夯實」這施工過程中,一層一層的痕跡。若過收集回來的泥土有不同的顏色,最後的牆身就更會展現出多種的色調。穆鈞教授就曾經在中國的土地上採集過綠色和紫色的泥土樣本。

泥土在穆教授的手上,好像搖身一變,由邊緣的建築趨向主流。中國內地新建的泥土建築,在十多年前,只限於偏鄉和小型的。到現在,走向合法化,符合現代建築系統和規範。對有些人來說,走向規範化,或會讓事情異化,失去簡樸生活的初心,但一體兩面,這努力方向,亦有助教自然建築普及化,讓更多人看見混凝土以外的建築可能。

在2019年,穆教授的團隊在河南洛陽建成「二里頭(夏都)遺址博物館」,佔地3萬平方呎,是目前世界上最大的土建築。如此大規模的公衆建築,相信團隊必定花了極大功夫提升泥土建築的穩定性,有望打破公衆對其安全性憂慮。

博物館的夯土牆同時作爲室内與室外的間隔。(網上圖片/ 朱捍東攝)

三、馮偉強:因地制宜的建築精神

有些時候,自然建築的確沒現代鋼筋石屎建築般容易被標準化、規範化,這除了是因為未有人做這一步功夫,背後亦是因為別有考量。在香港從事古蹟建築復修的馮偉強師傅,便令我對古建另眼相看,亦使我對自然建築的建造原則有多一份理解,那並非土炮,而是因地制宜。

就以我跟他合作研究的土泥牆壁為例。研究初期,我試圖在國內外的文獻之中,找出一種特定的配方和做法。結果發現,基礎材料都是泥和砂,不過各處的泥的黏性差距可以很大,泥砂比例沒有劃一。至於泥砂以外的添加物,則有極多選項,如東南亞會加糯米漿,西方會加小麥粉漿,內地內陸的區域普遍只用石灰,台灣被海包圍,石灰以外則會再加蠔殼灰;舊時有些地區會加動物的血,現在西方一些地方則會加已經加工的酪蛋白。不同地方會按當地較豐富的材料以作添加,沒有該材料的,則以其他代替。

馮師傅為泥牆上灰
防水的Tadelak粉光技術 (取自Life is like Tadelek)

因地制宜的建築方法,構成了各地獨有的建築特色,有時更為建築物增添了獨特功能。就如歐洲一些地方有一種獨特的火山灰,跟泥砂混合來用,有大理石的效果,之後就成為有名的「威尼斯石膏(Ventian plaster)」。而摩洛哥彩泥(Tadelakt)是在泥牆未乾透前,用肥皂不斷打磨,泥牆會有一些化學反應,可使泥牆變為完全防水具光澤的表面,該國的浴缸浴室就以此法來建造。

馮師傅說古建在香港是個冷門行業,入行的人少。原因之一是古建多變隨機,需要工匠長期投入。除了技術層面的操練外,最難的是對物料和地方要有認識,才能復修得到重視因地制宜的建築。這番話既讓人感概,但這其實同樣意味著,相比現代合成或高度加工的材料,自然材料變數大,數據少,需要設計師和師傅超越當一個應用者的思維,而成為一個熟悉材料和地方的創造者。自然建築,可以是這樣的一種難得的創造。

四、任衛中:回應氣候變遷的民間行動

強調自然建築的專業性,是從事這領域的其中一種進路,同時在光譜的另一端,自然建築還有其他可親的面向。對有些自然建築實踐者來說,建築不一定是專業人士的專利,而可以是一種民間行動,並且與居於其中的人的生活形態相扣連。中國的任衛中老師和台灣的廖春瑛老師,便分別在人生的四十和三十蓋起自己及他人的房子。

任衛中老師生於六十年代的中國浙江,四十歲以前在縣政府機關當一名職工,卻一直關注環保工作。直至二千年初,他離職回到自己的老鄉,在沒有建築或工程背景下,靠自己的摸索起了五幢土房子。2017年,他建立「泥土學校」,傳授生態環保房屋的建造經驗。2018年我去了一趟浙江參與五天的學習,除了想有親自動手實踐的機會外,還有一個疑問:一位建築素人為何會打算在四十來歲時候起自己的屋,之後還要努力宣揚?

任老師其中兩間土房子及菜園。

任老師會做土建築,跟他對環境關注有莫大的關係。他簡介說,在他年輕的時代,他見證着自己老鄉統里村的河水污染,魚蝦遭殃,不得不上山背水下來喝。二千年初他再次回到老鄉,決心處理環境劣化,他就嘗試遊說村民,寫信請教專家,走入學校宣傳環保。任老師推動統里村成為縣政府的「生態村」試點,「改造道路、綠化環境、美化住房、清潔河道」。其努力有果效,後來統里村被上海市列為環境教育實驗基地。

至於任老師建的五幢土房子,後來成為他做活動課程的場地,亦是他自己的家。其中一家是老屋改造,一家是用挖地基的泥土蓋成,五棟房子都有種平易近人的感覺。當氣候變遷已是不爭的事實,政府政策,大機構的行動故然重要,但任老師認為,民間行動更不可或缺,而土建築正可以是民間行動之一。他正是要在「農村找到一個低成本、低資源消耗、有較高居住質量的住宅建造模式」。

住在自己建的屋裡,任老師在房子之間的空地種菜和養雞,將食物殘餘回收和分類,瓜菜皮做堆肥,剩飯剩菜養雞。生態友善,不僅僅是任老師的工作大綱,還是他踏實的生活實踐。而自然建築,正是這生活理念的載體之一。

五、廖春瑛(Emma):體現社群協力力量的媒介

若說任衛中老師建的是自己的房子,台灣的廖春瑛老師(Emma)則是引調一班人一起建房子,以技能交換代替金錢交易。Emma 是帶我走進自然建築的第一人。她的足跡和項目遍佈台灣,香港,印度和柬埔寨的學校和村落。過去十年之間,她蓋過超過五十個土窯、十幾個土厨房,和好幾家土房子。我受她所啟發的,不僅是她的建築,而是她所不斷打破的定型。

Emma在香港帶領十數個來自内地和香港的參與者一同建造土灶。

Emma所做的建設,不論小如土窯,或大如房子,都傾向以活動而非外判工程的形式進行。第一次遇上Emma就是在這樣的場合。我自己掏錢去到台灣苗栗,為一位農人蓋一家兩百多呎的土房子。當時是土房子建造的第三年,農人期望用十四天工作天,完成土牆結構和木頭屋頂。該次十幾個參與者當中,大多都沒有建築和工程背景,年紀層甚寬,退休長者、大學生和家庭主婦都有。這種組合,在現代建築以致工作模式中,幾乎匪夷所思。

又有另一次,我去台灣一家小學,為他們新校舍的洗手間做一堵泥牆。校舍在一片樹林之中,入去的步道都是泥和碎石。這次建設的參與者年齡更小更多,共四十人動起手來。工作首天,一群初中學生已齊集。周末期間,一些小學生連同父母都一起來了。當時中學生負責鏟泥,年紀比較少的爭著要推獨輪車,三四個人推著裝滿泥頭的車來回施工地和材料庫。到踩泥地時大家就更為雀躍,大人小孩赤著脚在泥砂草堆中跑跳,使材料混合成爲土團。累的時候,父母就唱起兒歌為小孩打氣。混好的土團就一層一層的堆放,用力壓實,成爲牆身。轉眼間,土團又用完,大人小孩又再投入備料踩土的生產行列。走入Emma的工地,會覺得自己不像身在地盤。那片土地上沒有拉起「閑人免進」的警戒綫,沒有危險的警示。

這種多元群體得以聚合,有賴Emma的堅持——能不用機器的話就盡可能不用。對Emma來說,機器取代了人的工作,抹煞了人互動的機會。沒有機器,會把事情放緩,卻把人帶回來。工作效率都成爲次要,更爲重要的,是建築的過程驅使人走在一起,讓人彼此看見,互相協力。

Emma常說她投入自然建築的初心,純粹是想建自己的房子。不過直到現在她還未有就此動工。她問,房子就是家,那家的元素究竟是什麼?是建築物,是朋友,是家人嗎?

***

五位自然建築師傅,進路各有差別,但他們都是將照顧「土地與人」,放在建築考量的首位。他們所呈現的圖像如此:材料取之於自然並具當地特色,搭建過程順應人和自然,人與地方建立紮實的關係。

與現代建築相比較,自然建築速度相對緩慢,穩定性較難預測,有些人會視之為建築技術倒退。我倒傾向相信建築與社會發展並非單一,人在地球上生活的方式可以是多元的,而人的需要和視野亦可超越個體。自然建築作爲運動,我想,關鍵是邀請所有人帶著批判思考,人類在地球該如何存活。

【建築探問】「點解要喺香港用泥土起嘢呀?」

【建築探問】歸屬感常繫於一地;家園所依據,總有最物質層面的居所和基礎建設。此欄由自然建築學習者阿樂,追問人與物與空間的互動、生活的可能性 。


自然建築導師/ 樂
自然建築實踐者。透過在人、物、地方之間穿梭,反思、探索及創作。在碰撞中分享當中的發現和喜樂。自2019年起,樂住在靠近南涌的村,除了建築,有時還會跳舞和做麵包呢。


在南涌建造了土廚房和土窯之後,我經常被問到:「點解要喺香港用泥土起嘢呀?」這個問題有時可以草草地回答,反正有些問的人早有自己的答案;但當它常常熒繞於我腦海,而問者其實也包括我自己,這確實需要我認真回應。

這讓我想起,我的父母曾經是印刷和鐘錶技工。記憶中,他們在千禧年間開始惆悵工作的去向。跟很多香港的輕工業一樣,廠房都在那段時間陸續北移。父母沒有選擇北上,留下做了截然不同的工作。很好奇,不知他們當時的決定,是因時際宜的便利,還是出於價值層面的考慮?有時想及他們的處境,我都很想為他們吶喊,如同今天為自己呼喊。城市發展大勢不為個人意志所轉移,人的追求會變,所相信的價值亦會改變。但是,生活就只能這樣子嗎?泥土必然被淘汰成「地底泥」嗎?

瑞士的觀鳥中心,結構由夯土建成。

世界上,曾經有百分之四十的居所都是由泥土建築而成,遍佈世界各洲。某些地方因為泥土資源豐富,泥土建築更成為了當地的文化特徵。例如在黃土高原地帶的山⻄陝⻄,有富特色的窯洞;非洲的摩洛哥有四個被列為世界文化遺產的舊城(Fez, Marrakesh, Meknes, Rabat)。泥土會被普及用於建築,乃由於其材料豐富,又易於取得,而且可塑性高;煮食的爐灶和陶瓷器皿,以至一些小孩的玩具,都可用手邊的黏土捏製,在煮飯的空檔燒製而成。但泥土也不完全是一個昔日的故事,近年瑞士便有建築師將這古老物料結合現代技術,以預製式夯土牆來建造觀鳥中心,日本亦有人以泥土來建造酒店的牆身和地板。上世紀下旬開始,在反省現代發展的環境運動之中,各地都有人探索其他環境友善的建材,包括泥土。

 

日本的酒店,牆身和地板皆由泥土造成。

可是在目前的香港,應該百分之九十九的建材都是水泥或鋼材。在沒有對比之下,我們都未有意識到土磚,以及泥土建築,在某些地方是極為優勝的。固然,水泥耐用、堅硬、可塑性高而成形速度快,是其在現代社會普及的原因。不過當現時全球水泥,以每秒19,000個浴缸的速度生產,一天足以完成一個長江三峽大壩工程,代價是它每年總共排放28億噸的二氧化碳到大氣中,僅僅排在中國和美國之後;水泥的生產過程更消耗掉百分之十的工業用水。棄置後,再變成建築廢料,香港人每日生產逾3,900噸的建築垃圾。

現在由水泥建築的樓房,大厦外牆都掛滿冷氣機。可泥土,則像是會呼吸的皮膚,不需要外加機械裝置,就有調節的能力。泥土吸熱慢,散熱慢,在白天吸收的熱能,由黃昏開始到整個晚上會逐漸釋放。在熱帶地區,它幫助隔熱;在溫帶地區,它就是很好的保溫層。更獨特的地方,是泥土會吸收空氣中的濕氣,令室內空間的濕度保持平穩。內地有種說法,叫這種建築「生土建築」。生土指的是不經燒製的土,混過其他物料直接使用。這種特性,使泥土建築有極低的隱含能源(embodied energy)。而水泥生產需要經過燒,過程釋出的各種氣體亦需要不同儀器處理,能源消耗多。鋁更是榜首,隱含能源是日曬土磚的200倍。

都在說泥土比起現代建築材料有多好。但我並不是排斥現代建築,科技的出現和更替必定有其原因。何況在這城市,寸金尺土、基建工程興盛、整個建築專業連帶我們對家居的想像都為地產商所壟斷,要談建築的另類可能,更是舉步唯艱。但是否必然如此?沒有其他可能?這是更熒繞我腦海的恆常疑問。

我跟大多數的香港人一樣,都不在鄉郊出生和成長;從小看到的菜,都是被保鮮紙緊包裹著。惟在失聯失根的城市生活中,人無處可歸,有時心不安寧。我因為對鄉郊好奇而走入南涌,想跟自然連結因而探索自然物料的應用。點解要在香港用泥土起嘢?說到底,這也許既是我對自我身分的追尋,亦是人對一個地方和自己關係的一種質問。

寫於2021.09.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