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築探問】「點解要喺香港用泥土起嘢呀?」

【建築探問】歸屬感常繫於一地;家園所依據,總有最物質層面的居所和基礎建設。此欄由自然建築學習者阿樂,追問人與物與空間的互動、生活的可能性 。


自然建築導師/ 樂
自然建築實踐者。透過在人、物、地方之間穿梭,反思、探索及創作。在碰撞中分享當中的發現和喜樂。自2019年起,樂住在靠近南涌的村,除了建築,有時還會跳舞和做麵包呢。


在南涌建造了土廚房和土窯之後,我經常被問到:「點解要喺香港用泥土起嘢呀?」這個問題有時可以草草地回答,反正有些問的人早有自己的答案;但當它常常熒繞於我腦海,而問者其實也包括我自己,這確實需要我認真回應。

這讓我想起,我的父母曾經是印刷和鐘錶技工。記憶中,他們在千禧年間開始惆悵工作的去向。跟很多香港的輕工業一樣,廠房都在那段時間陸續北移。父母沒有選擇北上,留下做了截然不同的工作。很好奇,不知他們當時的決定,是因時際宜的便利,還是出於價值層面的考慮?有時想及他們的處境,我都很想為他們吶喊,如同今天為自己呼喊。城市發展大勢不為個人意志所轉移,人的追求會變,所相信的價值亦會改變。但是,生活就只能這樣子嗎?泥土必然被淘汰成「地底泥」嗎?

瑞士的觀鳥中心,結構由夯土建成。

世界上,曾經有百分之四十的居所都是由泥土建築而成,遍佈世界各洲。某些地方因為泥土資源豐富,泥土建築更成為了當地的文化特徵。例如在黃土高原地帶的山⻄陝⻄,有富特色的窯洞;非洲的摩洛哥有四個被列為世界文化遺產的舊城(Fez, Marrakesh, Meknes, Rabat)。泥土會被普及用於建築,乃由於其材料豐富,又易於取得,而且可塑性高;煮食的爐灶和陶瓷器皿,以至一些小孩的玩具,都可用手邊的黏土捏製,在煮飯的空檔燒製而成。但泥土也不完全是一個昔日的故事,近年瑞士便有建築師將這古老物料結合現代技術,以預製式夯土牆來建造觀鳥中心,日本亦有人以泥土來建造酒店的牆身和地板。上世紀下旬開始,在反省現代發展的環境運動之中,各地都有人探索其他環境友善的建材,包括泥土。

 

日本的酒店,牆身和地板皆由泥土造成。

可是在目前的香港,應該百分之九十九的建材都是水泥或鋼材。在沒有對比之下,我們都未有意識到土磚,以及泥土建築,在某些地方是極為優勝的。固然,水泥耐用、堅硬、可塑性高而成形速度快,是其在現代社會普及的原因。不過當現時全球水泥,以每秒19,000個浴缸的速度生產,一天足以完成一個長江三峽大壩工程,代價是它每年總共排放28億噸的二氧化碳到大氣中,僅僅排在中國和美國之後;水泥的生產過程更消耗掉百分之十的工業用水。棄置後,再變成建築廢料,香港人每日生產逾3,900噸的建築垃圾。

現在由水泥建築的樓房,大厦外牆都掛滿冷氣機。可泥土,則像是會呼吸的皮膚,不需要外加機械裝置,就有調節的能力。泥土吸熱慢,散熱慢,在白天吸收的熱能,由黃昏開始到整個晚上會逐漸釋放。在熱帶地區,它幫助隔熱;在溫帶地區,它就是很好的保溫層。更獨特的地方,是泥土會吸收空氣中的濕氣,令室內空間的濕度保持平穩。內地有種說法,叫這種建築「生土建築」。生土指的是不經燒製的土,混過其他物料直接使用。這種特性,使泥土建築有極低的隱含能源(embodied energy)。而水泥生產需要經過燒,過程釋出的各種氣體亦需要不同儀器處理,能源消耗多。鋁更是榜首,隱含能源是日曬土磚的200倍。

都在說泥土比起現代建築材料有多好。但我並不是排斥現代建築,科技的出現和更替必定有其原因。何況在這城市,寸金尺土、基建工程興盛、整個建築專業連帶我們對家居的想像都為地產商所壟斷,要談建築的另類可能,更是舉步唯艱。但是否必然如此?沒有其他可能?這是更熒繞我腦海的恆常疑問。

我跟大多數的香港人一樣,都不在鄉郊出生和成長;從小看到的菜,都是被保鮮紙緊包裹著。惟在失聯失根的城市生活中,人無處可歸,有時心不安寧。我因為對鄉郊好奇而走入南涌,想跟自然連結因而探索自然物料的應用。點解要在香港用泥土起嘢?說到底,這也許既是我對自我身分的追尋,亦是人對一個地方和自己關係的一種質問。

寫於2021.09.08